▲玛莉亚·米切尔 ◀卡洛琳(右)与哥哥威廉 |
■科林碎语
3月是女性的季节。我有幸受教于两位杰出的女性天文学家门下,她们的才华与魅力让我一直沐浴在天文学研究的春光里。历史上,在没有计算机的天文学时代里,女计算员们不辞辛劳地完成了枯燥的工作,并在此基础上做出了伟大发现。她们都是天文学历史的组成部分,是人类楷模。
但是,由于文化原因,女性科学家一度不能被科学界和公众接纳。成就如居里夫人,也依然会由于私生活原因遭到学术圈嘲讽。即便被接纳,也不得不压抑自身的女性气息,以去性别化的文化为标准对待生活与工作。而在今天这个媒体发达、政治昌明、女性基本权益有了保障的时代,女性天文学家的地位也有着脆弱的一面。
天文学者是一项相当特殊的职业。一方面,为了获得职业准入资格,女性必须接受和男性同样的智力乃至体力挑战。另一方面,这是一个特别能够通过个人才华而产生创造性成果的行业,先辈的名字还在熠熠生辉,吸引着大批年轻女性的加入。
天文学界的“女计算员”们
历史上出现过一些极富影响力的女天文学家。天文学也是一个男性主导的领域,所以根深蒂固的存在着对女性的偏见,女性因此必须比男性同行工作更加努力。这些值得彰显荣耀的名字包括卡洛琳·赫歇尔——18世纪末英国著名彗星猎手和星图大师赫歇尔的妹妹;世界上第一位女天文学教授玛莉亚·米切尔;以及20世纪初的哈佛女性计算员安妮·坎农和勒维特等人,坎农改进的经典恒星分类今天仍然广泛应用,勒维特发现的标准烛光规律可用来估算宇宙中的距离。
但是,她们总是以“计算员”这一名称整体出现在文献的细枝末节当中。她们被征召,也仅仅是因为男人们不屑于做大量重复性的工作,而她们口不能言,取得成就后被边边角角的文献所记录……这已经是天文学的历史上女性难以奢望的好待遇了。
伟大的彗星捕手卡洛琳·赫歇尔总是以“赫歇尔的妹妹和助手”的身份出现。直到1865年才出现第一位女性天文学教授,还是任职于自己创办的大学里。从古希腊到近代以来,能够叫得出名字的女性天文学家可以用一个巴掌数完。在古希腊,女性没有资格参与自由辩论,也不可能出现在体育场上和男性共同竞技、学习天文学。在中世纪的欧洲,女性被视作魔鬼的代言人,让女性掌握知识,是罪大恶极的事,将招来严重的灾祸。在古代中国和印度,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属财产。近代的美洲,女性只是单纯地忙碌于增加生育。文明从未在这个问题上文明过。
女性还没有权利走上街头参与社会工作的年代刚刚过去没多久,我们就在此谈论其权益,似乎奢侈。但恰恰是因为我们已经沉默太久,才让真正芬芳的未来显得可贵。
从女学生到女教授
今天,在没有战乱和宗教压迫的地方,女性18岁开始本科学习,22岁读研究生,24到25岁的时候转为博士生,30岁左右拿到博士学位,幸运者可以立即开始第一个博士后岗位的工作。35岁左右,可以考虑申请某个大学的教职,或是研究所的研究员身份。差不多40岁的时候,教职可以比较稳定。之后的道路,取决于运气和自身努力的双重因素。
看起来,这份年表说得通,但是请问,这名女同学应该在什么时候结婚、生育、哺乳?即使完全不考虑女性的生理小困难和中年瓶颈,在上面这些问题上,如何做到两性平等呢?在今天的职业道路发展体系上,如果哪位女同学在成为教授之前,明晃晃地站出来质问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生育,恐怕只会自取其辱。“生活和工作是无关的两个话题”,这一看似大公无私的男权视角已经统治我们太久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科学的发展是需要时间积累的过程。天文学离不开观测数据的积累、新思想的引进、大胆的试错、扎实的理论知识。这些都是年轻人擅长之道。如果绝大多数优秀的女学生早早选择了放弃,这是天文学的损失,也是女性本身的损失。
调查发现,天文系的女性研究生毕业生中,很高比例的女性都将离开科研,转而投身相对稳定的基础教育工作,而女性博士研究生则相反。硕士生毕业阶段分流掉的,以女性为主。
沉默的玫瑰
天文学,似乎看上去是一个高大上的领域。对普通公众来说,天文学家似乎都是参透宇宙真理的智者,致力于为人类描绘宇宙的真实图景。这样的人也会伤害人吗?
去年10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天文学教授Geoff Marcy被查出长年对女学生性骚扰。这位大名鼎鼎的教授是太阳系外行星研究的领军人物。最先发现的100颗太阳系外行星,有70颗出于他的贡献,而其人的性骚扰情况已多年。最令人恼怒的是,有一位受害人说,“人人都知道他的破事,可是谁都不敢说话”!这位明星教授用学业权威控制了女学生们的声音和态度。
物化女性,尤其是年轻女学生,成了个别天文学家的骄傲。Marcy是孤立的情况吗?可惜不是。今年初年轻的引力波研究领域的教授加州理工大学Christian Ott被举报对女学生实施性骚扰。Ott教授深陷对自己一名女研究生的爱恋而不能自拔,长期用电子信息进行骚扰……
这些例子恐怕很难让人相信是个例。那些受害人不愿意、不敢、不忍诉之于公众的邪恶教授们,又有多少被我们傻傻地当成了楷模?
沉默的玫瑰啊,这是怎样的悲伤。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深深烙在人心中的一些丑陋文化还在作梗。“受害的姑娘本身也是有责任的……男人的行为也正常……个人的损害要服从于大局……要尊敬师长……”这些言辞,有毒!
科学有性别吗?
“男孩子更适合学数学、物理这样的专业,而女孩子一开始可能学得不错,越往后就会越吃力。”相信此类言论是很多国人的信念。有些学者甚至公开宣扬有很多不适合女性从事的专业领域。比如周国平不止一次表示,“女性研究哲学,对哲学和女性都是伤害”。
天文学,从某种层面上说是大理科的综合领域,它非常依赖于数学、物理学、化学的知识基础,甚至在前沿的天体生物学和行星科学领域,也离不开大气科学、地质学、生物学、生态学等学科知识。再加上对观测数据的依赖和大数据时代的来临,天文学也越来越依赖计算机技术的辅助。因此,天文学成了逻辑思维的尖峰领域,也就成了迷信中女性的禁域。
然而科学研究表明,两性在智力上不存在根本差别。在天文系和天文台的环境里,有很多年轻女学生表现出精彩的个人魅力和学术实力。她们耐心、专注,充满激情,有明确的规划,有杰出的灵感,可以取得很好的成果。
这当然不是因为女性智慧在短短几年里有了进化,而是因为我们正在构建一个越来越平等的舞台。教育机会、社会宽容度、原生家庭的支持、基于特殊生理的安全保障等个人之外因素的进步,才可以让更多女性从容选择。
当有一天,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年轻姑娘都可以完全根据自己的喜爱而选择工作方向,这将是多么美妙的时代!
科学、天文学,不该有性别,因为它们都是人类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和造福自身的美好努力。天文学中的一次观测、一条公式、一组数据也没有性别,因为它们都是实现目标的客观表达,是无论男女的头脑中都可以复现的光彩。科学论文的发布更不该有性别,印刷成册的每一句话,都是整个社会智能的体现。无论男女,都有资格成为揭开宇宙大幕的英雄。
写给男性天文学家
直到今时,我们还是习惯于称呼男性天文学家为“一位天文学家”,而称呼女性为“一位女天文学家”。我们评价女性学者,依然掩盖不住内心的小心思,即首先考虑外貌是否惊艳,其次性格是否温婉,最后才想起来还有学术水平这一重要维度需要照顾。
我们对女性专业学者的刻板印象和类型化的思想,对女性、天文学都极为有害,甚至对男性同样有害。男性会因此产生巨大的身心压力,不敢展现出柔软的一面,甚至在学术言论中难以实现谦逊、温柔、有余地的表达。反过来,这样的展现——集体展现——进一步反馈回大众内心,造成更深一层的刻板印象和类型化思想。
作为男性科学从业者,我们可以做什么呢?显然,最基本的操守不能马虎,但观念升级更为可贵。招收女性研究生能否只从学业水平加以衡量,而不幻想身体带来的瓶颈?外貌、性格、为人、家庭状况等,能否渐渐退居到学术水平之后,直到不再成为参考?更进一步,能否解放自己的内心,把自己放到和女性同样的世界里,用学术语言对话学术问题,用坦诚和自由对话?
作为男性从业者,作为三千年来一直主导天文学领域的群体,我们能否充满自信地相信:我们和女同行毫无本质区别,女同行的存在和发展,对我们自身和学科发展都大大有益。
在《天文学史》课上,我曾经这样说过:
“我想对在座的男同学说,未来有一天,也许你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请不要忘记,那可能是因为女性比你付出了更多的不容易。”
“我想对在座的女同学说,未来有一天,也许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疑难,会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请你记得,天文学和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多彩,就是因为有你们的存在。”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