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之光
■随想随录
盛夏7、8月份,是我国大部分地区最多雨的季节。例如北京7月下旬至8月上旬的21天总雨量就占年雨量的约1/3,而且大雨、暴雨多见,“看海体”成了近几年网友最喜闻乐见的打趣方式。但今古观照,我们似乎远不如古人风趣和浪漫。
汤显祖在万历26年曾写过一首《闻都城渴雨·时苦摊税》:“五风十雨亦为褒,薄夜焚香沾御袍。当知雨亦愁抽税,笑语江南申渐高”,讽刺明神宗巧立名目滥摊税,横征暴敛,民众苦不堪言。时年(1598年)京畿大旱,明神宗依制初夜焚香祈雨,因而露沾御袍。“五风十雨”原指“风调雨顺”。“五风十雨亦为褒”则是讽刺那些当时奉承拍马者说皇帝英明盛德,天降祥瑞,“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而实况却是迎来了大旱。诗末提到的申渐高是五代时吴国人。《南唐书》记载说,当时吴国关税沉重,商人叫苦连天。有一次都城广陵大旱。中书令徐知浩(后为南唐开国皇帝)问左右:“近郊颇得雨,都城不雨,何也?”旁边伶人申渐高戏答:“雨畏抽税,不敢入京耳!”汤显祖借此辛辣讥讽明神宗,说雨也正是因为畏他的滥税而不敢入京畿的。
金代麻九畴有首《题雨中行人扇图》:“幸自山东无赋税,何需雨里太仓黄(惶)。寻思此个人间世,画出人来也着忙。”本来山东并无赋税,人们何需在雨中也匆忙奔走谋生。一定是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匆忙了,所以才连画家画出来的人也是着忙的。
实际上,诗人是在正话反说。首先,本来金代那时山东赋税很重,诗人却偏说没有赋税;本来雨中哪能闲庭信步,理应着急回家,却反说何需太匆忙。这就巧妙地建立了诗意和画面之间的联系,并为后两句结论创造了前提。所以,麻九畴巧妙地用“这个世界是匆忙的”,来暗示那时百姓的日子都是难过的。元代刘祁曾介绍麻九畴的背景说,他是南州的一个地方官,见到“时事扰攘,其催科督赋如毛,百姓不安,尝题雨中行人扇图诗云云,虽一时戏语,也有味”(《归潜志》卷九),因而常常令读者在忍俊不禁之余,又受到强烈震撼。
我还曾录下一首《陶公祝寿》幽默诗:“奈何奈何可奈何,奈何今日雨滂沱。滂沱雨祝陶公寿,寿比滂沱雨更多。”一个叫陶公的人做六十大寿,正热闹间,忽然风雨大作。一书生进屋避雨,并应请作祝寿诗。开始两句众人笑其粗鄙,后又大加赞赏。因为,人寿以年计,降雨量以毫米计,两者单位不同,是无法相比的。但也因此比得不落俗套,妙趣横生。
唐代才女晁采,与邻生青梅竹马,大了仍有书信往来,最后终成眷属。次年丈夫去京城赶考(后进士及第),晁采“妾在家中独自愁”,一日看到“春风送雨到窗东”,立马写得《雨中忆夫》两首。其中第二首是,“春风送雨到窗东,忽忆良人在客中。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郎同”。晁采看到横风吹雨,便想到化雨、乘风去和丈夫相会。真乃异想天开,“雨中趣诗”。
明代大学士解缙童年也有一件雨中趣事。一次,他在街上行走,因为下雨街道很滑,不慎摔了一跤。可能其状滑稽,引得周围哄笑。解缙一气之下吟出一首诗来挖苦哄笑者解嘲消气:“细雨落绸缪,砖街滑如油。凤凰跌落地,笑杀一群牛。”
这首诗后来广为流传,但流传中发生了变化,也更口语化。例如,现在多见的是:“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坏一群牛。”
唐代曾发生过一件史书记载的雨中奇事,那就是诗人李涉的夜间雨中遇盗:“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性命,世上如今半是君”(《井栏砂宿遇夜客》)。《唐诗纪事》等记载说,李涉从九江探弟回家,晚上投宿在江边皖口村井栏砂客店。半夜一伙强盗闯进房间,盗首喝问李涉是何人,仆人答是李涉博士(李涉曾任太学博士)。盗首说,若是李博士,不用剽夺金帛。自闻诗名日久,愿题一篇足矣。原来盗首非常仰慕李涉诗名,于是李涉便题了上面一首绝句。
诗的第一句交代时间和地点,第二句称盗为绿林豪客,并流露出连强盗都知自己诗名的高兴和对强盗尊重诗人的赞许。强盗,却爱诗词,这个“职业”与爱好的矛盾本身就是乱世中的一个幽默。第三句,李涉说他原来还准备隐姓埋名避祸,现在看来也不必了。因为我的诗名已经在外,而且世上半数都是你们(盗贼),而你们又如此尊重诗人,我还用逃姓名干什么?
不过,也有人说,李涉所在年代,世上还并不很乱,因此“世上如今半是君”还另有所指,即身不是盗贼而行盗贼之实(例如豪强、贪官)的“上下皆蟊贼”。而相比之下,绿林豪客却如此敬重诗人、富于人性,这一对比自然也是一个幽默。而且,据记载,盗首反而对李涉“饯贿赂甚厚”,“饷其牛酒而去”,也就是盗者反而给被盗者金帛,这种旷世奇事又是本诗的一大幽默,因此《唐诗纪事》《全唐诗话》等才引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