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大东海，鹿回头山脚下。一脉略略高出海面的坡地，犹如少女裸臂优雅地环抱起一泓碧水。弯弯伸进海里的坡地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座简易的房屋，有石基水泥，有茅寮绳床，椰树婆娑、涛声起伏……

    攀爬在海边的礁石上，我曾看见油画般的日落，橙红、橘黄、流金、幻灭……

    比这还要美丽的，就是在这一泓碧水中生长的——珍珠。

    多么像是一段童话。

    斯是陋室，却挂着一块响当当的牌子，“中国科学院海南试验站”。这里，曾养出全世界最美丽的大珍珠。

    关于珍珠，世界上曾有这样的说法，“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东珠，是指日本珍珠；西珠是指欧美珍珠；南珠，就是三亚湾的珍珠！

    在那四方如盒的陋室里，我曾拈起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椭圆、光洁、温润、莹白……有人出价6万美金。那时，十几万人民币就可以建一栋别墅！

    从这里扩散出去的大珍珠养殖技术和珠母贝种苗，大大推动了海南的养珠事业，以至于海水养殖珍珠年产高达四十万吨。这说的是1989年。

    今年，我又来到了这里，弹指一挥，二十五年。一个电话，居然找到了当年珍珠试验站的站长谢玉坎教授。他说，带你去看看原来那个地方。

    大东海豪宅大厦鳞比节次，鹿回头已是寸土寸金的高档旅游区，当年如少女裸臂环抱海湾的弯弯坡地，正在沙土飞扬大兴土木，拔地而起一座座高楼大厦。陋室椰林不见踪影，就连涛声海韵也淹没在建筑工地的机械轰鸣中。

    那可以看到油画般日落的礁石，早已被炸平，填上钢筋水泥，修建成为豪华游艇的码头。

    海南试验站呢？谢教授苦笑，“没了”。当年几十个栉风沐雨的养珠人呢？谢教授再次苦笑，“散了”。那世界最美的珍珠呢？谢教授不再苦笑，一口闷气打心底挤出喉咙，“不养了”。珠农改养鱼虾，去年海水养殖珍珠不足半吨。大概，还有少数珠农在苦苦支撑。可谁知还能支撑多久……

    谢玉坎教授面对着海岸扬起胳膊一划，这一带都被一家有大背景的公司鲸吞了，盖豪华酒店、搞房地产、建游艇会……就连素来清高的科学，也只有向如此权贵低头，全然不顾尊严与高贵！谢玉坎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1989年，朝胜来此采访，初识谢玉坎。他五十多岁，精壮敏捷。率领着试验站的几十个员工，在这里埋头苦干搞海水珍珠的养殖与科研十余年。这里三面环海，天风浩荡。一到台风季节，人走路都不稳。一次台风骤至，谢玉坎紧抓着门框进屋时，房门被风吹得“咣”地砸向门框，谢玉坎紧抓着门框的右手小指被房门生生地切断一截！

    也就是在鹿回头的台风中，谢玉坎探索出“合浦珠母贝两带分段育珠”科研成果。主要原理是每年台风季节过后，把大陆沿海即将停滞生长的育珠贝收购，利用特殊方法搬迁到三亚湾，吊养在在适宜珍珠生长的温暖海水中，管养到次年台风到来之前。在这个期间，正是贝体和珍珠最好的生长季节，经过约半年的时间，珍珠长大了，色泽更好了，珍珠层厚超过了国际标准，“南珠”美誉再次远播海外。

    1986年，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的方毅来到这里，看到了谢玉坎的科研成果后非常高兴，鼓励谢玉坎再接再厉养出更好的珍珠。方毅说，不要只搞“样品、展品、礼品”，还要搞“商品”。他语重心长地叮嘱谢玉坎，研究珍珠要生产珍珠，把产品卖了钱，拿来支持研究工作，发展珍珠研究。当方毅知道他们要在海边建一座珍珠亭时，欣然为之题写了“珍珠亭”匾额。方毅离开时，还特意对谢玉坎说，我没有要你一颗珍珠，你以后也不要送给任何人一颗珍珠！

    后来，上级一位大员来视察，看到晶莹美丽的珍珠项链，提出要买一条。谢玉坎真心实意地帮他挑了一条，并打折到成本价。那位领导摸出钱包说，“哎呀，我只有港币啊。”怎奈“不解风情”的谢玉坎竟然接茬道，“港币也行。”另一位领导在这里“买”了珍珠项链后，回北京让秘书带话说想换一条。谢玉坎对秘书说，这条就非常好，领导不满意也可以退货。那位秘书悄悄地说，他不要我要！

    谢玉坎真的做到了“不送一颗珍珠”。于是，他终于“葬送”了试验站、“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葬送”了海南的海水珍珠养殖事业、“葬送”了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下的无数发展机遇……

    “垂泪还君双明珠，恨不相逢未嫁时”。假如，能重新来过一次，谢玉坎还会“不送一颗珍珠”吗？贞洁与品德就那么重要吗？

    中午，谢玉坎教授请我去酒店吃海南菜。他说，25年前，你在试验站住了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在外面的酒店里请你吃过一顿饭。我说，因为你现在没有试验站，没有食堂了。他又苦笑。

    三亚，不愧为南国旅游城市，还是有不少卖珍珠的商店。商店里大都是卖淡水珠和海水珠。如今大陆的淡水珠也越养越好，日渐萎缩的海水珠，也缺了那些年的精气神。加之价格也比淡水珠贵，海水珠渐行渐冷。

    谢玉坎说，淡水珠拉低了整个珍珠市场的价格，海水珠再不关注，只怕就要绝迹了。中国人海水养殖珍珠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可是现在高档珍珠基本进口。日本的“东珠”也日渐式微，那是因为他们近海的污染。欧美的西珠，一步步占领了世界市场，也必将占领“南珠”的故乡？

    非养海水珍珠不可吗？老实说，海水珠也说不出比淡水珠好在哪里？可是，翡翠不也是一种石头吗？钻石不也是一种石头吗？

    自从有了文明，叫做“翡翠”和“钻石”的石头，就被赋予了超越石头的文化涵义。

    朝胜有一位师姐身患绝症，在她最后的日子，我特意请人从三亚邮购了一条高档的海水珍珠项链，专程赶到北京送到师姐手里。病床边，朝胜附在师姐的耳边低声道，“要您美丽到底！”她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珍珠一般美丽的光芒！

    今年已经八十岁的谢玉坎教授，到处奔走呼吁，要抢救三亚海水珍珠养殖产业和技术，要让“南珠”重新焕发吸引世界的光芒。他凄凉地说，几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重新振兴怕就不是几十年的事了。可是，十年后我就九十岁了……

    海风，吹乱了他的满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