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不应该忘记郑观应这位睿智的澳门人 |
郑观应澳门故居一角 |
文·胡一峰
■桂下漫笔
——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在当时影响颇大,但郑本人却缺席近代最有名的政治改革“戊戌变法”,其中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郑提出的改革蓝图没有说到皇帝心里。他的《盛世危言》主基调是温和务实的,而康有为的方法是从权力结构“硬核”直接下手,手法泼辣痛快,更能戳中被压制多年的年轻皇帝的心。
1944年,延安,一位名叫郑景康的摄影师为毛泽东拍了第一张标准像。次年,在延安机场,他又拍摄了著名的相片《挥手之间》。这位摄影师如果读过六年前出版的《西行漫记》,他就会知道,青年毛泽东曾在深夜里躲着自己的父亲,偷偷地读摄影师父亲所写的一本书。这本名为《盛世危言》的书对毛影响至深。郑景康正是书作者郑观应的第四子。
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手经常闭关修炼,出关后往往有制敌新招问世。郑观应是个文人,他的祖屋在澳门,前不久因为第一夫人到访而成新闻热点。1885年,郑观应回到澳门郑家大屋隐居,他在“闭关”期间思考的也是制敌之招,这个“敌”是西方列强。
七年后,他完成了《盛世危言》,系统提出以“商战”为核心的治国方略。一时间,洛阳纸贵,兵部尚书彭玉麟称之为“时务切要之言”。以“无党无偏”自诩的《新闻报》评论道,“中华人以该书作南针,迩来场中考试常出该书所序时务为题目”。时论书成为考试题,足见其影响之深远。
郑观应自己对这本书也颇为得意,他多方活动,希望能将其变为帝国的施政纲领。1897年冬,英国新公使到京,传闻将建言当局维新变法,郑观应得到消息,专门写信给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请其去一趟京城,通过英公使促清政府“照《盛世危言》所论采择施行”。郑观应还表示,愿意负担李提摩太“往来北京舟车等费”。
实际上,至少有翁同龢、孙家鼐和邓华熙这三位帝国官员向光绪帝推荐过《盛世危言》一书。翁同龢贵为两代帝师,执掌中枢多年。孙家鼐做过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曾是帝国文宣、干部工作最高长官。邓华熙的官稍小一些,也是主管一方财经的江苏布政使。而且,据翁同龢告诉郑观应,“今上不时披览,随后必当有内召之旨”。看起来前景是很乐观的,但结果怎么样呢?
光绪皇帝对此书似乎确实是很看重,据说让总理衙门刷印了2000部,发给帝国的高级干部们学习研究。但对于邓华熙一而再提出擢用郑观应的建议,却十分冷漠。
邓华熙在第一次推荐郑观应的奏折中十分诚恳地对皇帝说,小郑这个人啊,曾游历世界各国,很用心地考察外情,意志坚定、踏实肯干,是一个可以放手使用的人才。皇帝朱批:“知道了,书留览,钦此”。
过了三年,邓华熙又一次向皇帝推荐郑观应其人其书,这次的奏折写得更加艺术,足见浸淫帝国官场多年者文辞之老到。他说,前几天接到的上谕中说国运之兴在于人才,当下时局艰难,需才尤急,要求各地官员推荐人才以备擢用。我平时留心观察,发现有些人品性虽然端方,却不善于处理实际工作,有些人呢学识虽渊博,但只会空谈不通实务。接着,笔锋一转,那个叫郑观应的,“深谙时务,志虑忠诚,曩年游历诸邦,研究中外利病得失,汇辑《盛世危言》一书,缕析条分,事多切要”,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看中此人,山西巡抚胡聘之、直隶总督王文韶他们也都对他赞赏有加。
不料,皇帝的旨意更加简单,“留中,钦此”。所谓“留中”,大概类似后来的“圈阅”,没有明确的态度和办理意见,是连“知道了”三字也懒得写的一种敷衍。大概两个多月后,光绪帝却召见了另一位呼唤倡导改革的大将康有为,随即开启了悲壮的戊戌变法。而郑观应则成了近代这场最有名的政治改革的“局外人”。
郑观应的缺席,令很多人惋惜。向来论及此事者,多认为光绪帝的冷漠实为无可奈何,康有为好歹是个进士,有体制内身份,而郑观应当时没有功名,如果擢用,肯定会遭到“顽固守旧势力”更加强硬的阻扰。这个说法即便有一定道理,也不是原因的全部,更重要的或许在于郑观应提出的改革蓝图没有说到皇帝心里。
要说康有为是个典型的“三门”干部,从家门到学堂门又到官场门,而郑观应则在上海等地经济领域历练多年,基层工作经历丰富。他的《盛世危言》提出的是从人才养成、经济金融等帝国权力结构外围层用力的维新思路,主基调是温和务实的。书中确实大声疾呼设议院等政治议题,但这些内容定位在经济社会改革的支撑性措施,而非全面改革的突破口。
这一点和康有为大不相同。康有为的方法是从权力结构“硬核”直接下手,手法泼辣痛快,更能戳中被压制多年的年轻皇帝心里最愤懑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这就是在改革中扩张个人权力,用个人权力推动进一步改革。
对于康梁的这场信心满满的改革,郑观应打一开始就不看好,很早就对盛宣怀说,“康梁办事毫无条理,不知度德量力,将来必有风波”。康有为见皇帝前拜访了比他年长十多岁的郑观应,探问他对于改革的看法。康问:“政治能即变否?”郑答:“事速则不达,恐于大局有损无益”。郑观应还打个了生动的比方说,只靠拇指和尾指,其它指头不助力,能托得起重物吗?在后来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郑观应明确说,“所谓大指者即光绪,尾指即康南海”。
应该说,对政治规则和帝国的权力逻辑看得更远的人,其实还是郑观应。政治改革的逻辑从来不是上呼下应那么简单,没有社会力量的广泛认同和支持,任何改革都必然是无力的,其结局可想而知。几个月后,戊戌维新失败,后党反扑,光绪被囚,康梁逃亡。不论康有为在逃亡途中,是否想起郑观应的五指之喻,后世论改革者,似乎都不应该忘记这位睿智的澳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