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富波
■写在书边
近日买了《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先在架子上放了两天,晚上才翻开透着油墨香的书册,依次读去,接连读了几十首,真是可惊、可笑复可悲。
可惊者,聂诗雅俗夹杂,独出机杼,得论者所谓“变体”之妙。如集中第一首《搓草绳》,诗如题名,是描写搓草绳的劳动场景: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
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
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
颔联真妙!把两股草绞在一起形容得如此缠绵、深情,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悱恻低回之妙,堪比爱情诗中的绝唱。颈联又是“苍龙”又是“红日”,从上一联的儿女情长中一跃而起,变出英雄豪杰气概。本是小小一根草绳,忽而似儿女情长的红线,忽而似缚龙系日的铁索,诗人的想象变幻无穷,无所不能,真大诗人之才,岂不可惊?
可笑者,乃是因为诗人惯于以幽默的诗句展现生活的场景,读之令人“如临其境”——不但临彼时彼地之生活场景,而且临彼时彼人之心境。诗人把捉之准确细腻,吐露之俚俗无拘束,用典之化腐朽为奇妙,又让人不由得要发笑。也举一例,《逸马》描写的是马没有拴住,跑了,诗人去追,没有追上这么一件事情:
脱缰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
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
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
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行归。
“老军”(诗人时年五十又六)追“羸马”,浑如龟兔赛跑,“谔”啊、“嘉”啊,这些平常赶马时候用的吆喝声一喊再喊,也没有用,再无话可喊,追到精疲力竭,还是“越追越远越心灰”。律诗之遣词造句,一般忌讳一首诗中同字迭出,此诗第二联一句之内三个“无”字,三个“越”字连用,出奇制胜,不使人觉得呆板,反而正好搔到了读者的笑点上。我仿佛看到北大荒的暮色中,一个与牲畜追逐而不得的老头子站在旷野中,徒自苦笑……及至结句,反用塞翁失马的典故,则有一种西方批评家所谓的“反讽”的效果。“塞翁失马”是假失马,因为所失之马反而带回来一群马,这则讲祸福相依道理的故事可以给处于低谷中的人以安慰,但是它能不能安慰这个“真失马”的发配诗人呢?
一般来说,把旧体诗写出幽默感,用语又俚俗,把握不好就会流于打油腔。诗而至于打油,便有些为正统文士所不屑了。但是,打油也有境界高下之分。打油诗若偏于轻浮,无非是文字游戏,智力之无用泄放也,读来有趣,一笑而过可也。但也有些打油诗是偏于沉痛的,实在是苦中作乐,以戏谑的口吻道生活的悲辛,则容易让读者在笑过之后,又泛起泪花来。这就是我所谓的聂诗“可悲”之意,《逸马》实际上就有这样的效果。
不妨再来看一首:
超额百分之二百,咋听疑是说他人。
支书竖拇夸豪迈,连长拍肩慰苦辛。
梁颢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
寥寥数语休轻视,何处荣名比更真。
这首诗题为《受表扬》,写了诗人超额劳动任务,在大会上受到组织表扬,受宠若惊,几乎不敢相信,继而感到光荣,说自己高兴之情堪比梁颢八十二岁中状元,继而又想到自己是孔老二的身份,虽然有点成绩,也比不上桀溺、长沮(传说中的隐居劳作之人,孔子曾向他们问路)这样的劳动人民,再改造也改变不了知识分子的“原罪”。但是,末联说自己受到的表扬虽然只是几句话,却比一生中得到的任何荣名都真实、珍贵。短短八句,先后出现六个人物,诗人心境一波三折:先惊讶,再惊喜,再自惭弗如,最后无比兴奋。把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情,细致地展现了出来。可正是这种细腻又让我倍感唏嘘。
类似的,聂诗中有很多写在劳动改造的诗句,往往也有同样的效果:如“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推磨》),表达了要彻底改造自我,融入新社会风气的心愿;如“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地里烧开水》),描写了在野地里用冰雪烧开水,木柴太湿,生火难而烟熏眼睛的情景,这泪恐怕也不全是烟熏所致;又如“马上戎衣天下士,牛旁稿荐牧夫家”(《放牛》),回顾自己年轻时投身革命,戎马为国,到暮年反而发配边疆,放牛改造,一马一牛间,何如天壤?“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周婆来探后回京》),其意仿佛;再如“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拾穗同祖光》),写和吴祖光一起拾稻穗的情景。这个“折腰”当然是写实的,但是也自然会让我们联想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典故。陶渊明如愿一折腰,即可得五斗米,试想两个老作家本就腿脚不便了,却反复折腰,折腰千回,得米不过五合,大悲剧时代中读书人的尊严何存?
聂诗之可惊、可笑者,乃是其诗歌艺术之皮表,而其可悲处,方是其诗歌价值之真存。雕虫固然是小技,但聂诗所体现的,乃是一个时期或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遭遇与灵魂,因此有论者以“诗史”称之,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