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06日 星期六
名人书单和读书法门
胡一峰

    ■桂下漫笔 

    前几天,读到徐志摩写于1925年的一篇文章,他哀叹对当时的读书人来说,看书很成问题。“从前的书是手印手装手钉的;出书不容易,得书不容易,看书人也就不肯随便看过,现在不同了,书也是机器造的,一分钟可以印几千,一年新出的书可以拿万来计数,还只嫌出版界迟钝,著作界沉闷哪!”而读书的人,“眼睛只还是一双,脑筋只还是一付”,“可不着了大忙?”“除了‘混’还有什么办法?”徐大诗人若身处今天,看到实体书一年出版三十多万种,网络小说一天数更,每更动辄几千上万字,岂不更为读书人叫苦不迭。

    徐志摩这篇文章是应《京报副刊》“青年必读书”征集而写的。除徐志摩外,《京报副刊》还请海内外名流学者100多人给青年列十本必读书。开书单是传统士人的风雅之举。曾国藩曾说,后学除了六经之外,还需读史记、汉书、庄子、说文、文选、通鉴、韩文七部书。在大众传媒时代,开书单颇受媒体青睐的文化游戏。今天,在微信朋友圈中,又经常可看到各种“书单”流传,有的“文化大师”一列就是数百本且多有洋文原本,感觉不是想助人读书,而是要把人打击得根本不想读书。

    那么,读书究竟有没有什么方便法门,书单对于读书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呢?回过头来看看八十年前的名人们的书单,或许能得到些启发。

    第一个回应《京报副刊》的人是胡适,他推荐的十部书中西参半,包括《老子》(王弼注)、《墨子》(孙诒让墨子闲诂)《论语》《论衡》《崔东壁遗书》柏拉图的《申辩篇》《斐多篇》和《克里多篇》《新约全书》、穆勒的《论自由》、莫利的《契约论》、杜威的《我们怎样思想》。第二个回应者梁启超开出的全是中国书,《孟子》《荀子》《左传》《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通志二十略》《王阳明传习录》《唐宋诗醇》《词综》。

    其实,早在两年前,胡适和梁启超已各给青年开过一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是冉冉升起的学术明星,梁乃昔日意见领袖,一支带魔力的笔,不知打动了多少青年的心。两人争相开书单,其实是抢刷“存在感”。不过,前浪拍在沙滩上是历史铁律。在其他学者的书单中,胡适的《中国哲学史》《胡适文存》屡屡出现,提到梁启超的却少之又少。再看《京报副刊》同期在青年读者中开展的“青年爱读书”调查,《胡适文集》得51票,《饮冰室文集》却只23票,胡适取代梁启超成为青年导师已是必然。不过,即便如此,胡适的书单在“青年爱读书”中也回响不大,除《论语》列在“四书”中得25票、《老子》得16票外,其他均不足10票。可见,开书单这活不容易,“青年导师”也未必摸得准青年的脉。

    或许,最了解青年的还是青年。25岁的诗人刘梦苇认为“一个人不得不有充分的性的知识,而这本书便是性的教育之第一部重要教科书”,就在书单中写上了《结婚的爱》。这本书是西方性学家司托泼夫人所著,在“青年爱读书”的调查中得了24票,是外国书中得票最高的。

    还有一些学者交了白卷。民俗学家江绍原的回复就一个洋文词儿,"wanted",大概意思是“缺”。他直白地说自己从不相信有什么能给青年“最低限度的必需智识”的书,所谓“必读书”其实不过是被征集者的“爱读书”罢了。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以胡、梁二位的书目来看,杜威、崔东壁是胡适的心头爱,而梁启超虽然对西学也颇有了解,但几年前他就大喊“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他给青年的必读书中自然也就没有一本外国书。文学家俞平伯的看法和江绍原很像。俞说,读书要对个人脾胃,没有什么书是大家都必须读的。而且,他不愿意自命“名流学者”,“以己之爱读为人之必读”,所以他也开不出书单。仔细想来,现在微信圈里什么“30岁前你要读的10本书”“国学大师推荐的国学必读书”等等,至多也不过是某些人的“爱读书”罢了,更有甚者还可能是书商炒作,变相广告。

    另一个开不出书单的人是鲁迅。鲁大师以他一贯高冷的态度说,因为不曾留心过,所以也就开不出。而且,以他的经验,青年人应该少看甚至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文艺腔满满的书目征集活动,变成了一场针对鲁迅的争论。愤青们起而攻击,“鲁先生要知道,一国有一国的国情,一国有一国的历史。你既是中国人,你既想替中国做事,那么,关于中国的书,还是请你要读的吧!”“中国人竟不看中国书,岂不是笑话吗?”“外国人尚且注重中国书,而鲁迅先生却提倡不读,其爱中国,诚外国人之不若,可叹可叹!”这些话,从逻辑到语气,多么像现在所谓“自干五”啊!不过,鲁迅的话能引起这么大争论,倒也说明他的影响力如日中天。《呐喊》在“青年爱读书”调查中高居第四,是前五名中唯一一部当代人著作。

    这么看来,书单对于读书的作用似乎并不那么牢靠。那么,回到开头的问题,读书到底有没有什么方便法门呢?我忽然忆起某次在图书馆看书,听旁边两人聊天,年轻的一个说,近来似乎得着些读书门径。年长的一个应道,读书哪有什么门径,只管读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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