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开
■文心走笔
我才想起第一次看见高仓健,是在树上。
1978年,我9岁,正爱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我的童年记忆,是常常挂在树上,像一只丝瓜倒挂在藤上,望风而长。谈不上粗野,也没有悲惨,只按照生长惯性,就那么眺望着远山近水,身体里自有神秘力量主宰一切。那时没有电,没有娱乐,一入夜,四周就黑如锅灰,寂寞得连村里的狗都懒得吠叫。
我父亲擅长讲故事,在每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为我们驱散这个世界的诡秘静默。我记忆中有番石榴飘香,有驱蚊浓烟滚滚,故事里有传奇,敌人、鬼子、坏蛋、英雄轮番上演。周末,大人聚在一起,点汽灯,打牌,赌钱,小孩子和蚊虫一起围着他们看热闹,几条狗在旁边闲逛。隔一段时间,会有戏班子来演木偶戏。有个古老曲目《岳飞战杨幺》大家百看不厌,岳飞朱色大脸,背挂五色大旗,威风凛凛,声若洪钟。杨幺也背挂好几面旗子,黑色大脸。这个曲目可能是来自《说岳全传》,当时认为杨幺是农民起义,而课本里说岳飞是民族英雄。哎呀呀,我们脑子全乱套了。但是观众是齐声喝好!我家乡在雷州半岛,山高皇帝远,观念跟不上时代狂飙,因此有了一些落后的好处。
我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的,有风,有雨,有幻想,还有胡思乱想。
我们连看电影,都是在树上。
乡村看电影,银幕挂在打谷场两棵树上,或挂在大谷仓背墙上。我们小猴孩个子矮身体弱,完全处于弱势。到最前面太靠近银幕只能仰头90度看一块斜布,不甘心。站在人群背后,踮足脚跟也看不见半片银幕,钻进人群呢,可能会被粗野大人夹在裤裆下羞辱。我们自有妙法,避其锋芒,转而上树。连正面的树都被占满时,我们会跑到银幕背面,反着看电影。在背面看电影,有特殊的乐趣。一切都是反的,字幕是反的,人的位置是反的。还有我们的心情,也是反的。有时事情,反着可能看到真相。
电影放映员像微服私访的首长,通常威严沉默,由几个村里的头面人物引导着劈开人群,进入搭着桌子的放映中心。在他安装放影机前,我们已经事先占领了四周各棵大树好杈。树下,方圆十几里地的村民们济济一堂,自带板凳小椅子,像大猩猩一样坐着,黑乎乎脑袋如田里熟睡的西瓜。村支书手执一杆水烟筒,领几个恶汉维护秩序。他们手里拿着长竹竿,走来走去,四处照看,谁站起来就冷不丁扫一竿子,把脑袋擀平齐。有时候,被扫脑袋者不服气,吵嚷几句,场面近乎失控。
我们远离主战场,只管在树上看热闹:既看电影,也看观众。在乡下,看露天电影是一件大事,一切都进行得热火朝天——放影机吱吱作响,放映员严肃地安装胶片,几位民兵警惕地防止特务搞破坏,人们交头接耳,叽里呱啦,整个打谷场吵闹喧天。三姑六姨大伯四叔的聊得热火朝天,传说今天放一部外国新片。
《加里森敢死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大篷车》?都不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些影片可能都是在《追捕》之后引进的,也可能是在之前。
放映机突然发出一道白光,冲破黑暗,倾泻在银幕上。银幕下两旁大喇叭首先播放起《东方红》,群众们立刻鸦雀无声,水落石出。接着是纪录片,向阳公社喜迎地瓜大丰收!蜜蜂的奥秘。
就在这个复杂的时刻,我们看了日本彩色故事片《追捕》。
这是一部必将被我们传颂很久的影片。《追捕》彻底颠覆了我们的想象力,猛烈掀翻了我们的成见,深刻地打动了我们愚钝的心灵。
当讲着一口纯正普通话的日本型男杜丘、靓女真由美联袂出现在银幕上时,我们都惊呆了。高仓健是那么高大、壮硕、硬朗、坚毅,板寸头是那么有型,风衣是那么飘逸,他和真由美骑马飞奔的姿势是那么的、那么的潇洒无敌。一阵阵的惊呼和长叹,从我大姐和她的死党们那里传出,一阵阵欣喜和幸福的感叹从二姨和她的死党那里响起。
我还小,不明白大人们为何会激动得满场惊呼,好像热锅里的蚂蚁。我也不明白散场后人们为何久久不愿散去,在夜色中像萤火虫一样神神秘秘。我也不明白为何大姐的团伙和二姨的死党们竟然激动地讨论着如干柴烈火,差点发生了打架斗殴。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内,我们村的适龄女青年一想到杜丘,都激动不已,以至于热泪盈眶,像刚下蛋的母鸡一样欢快地飞上高墙。
《追捕》彻底地颠覆了我们固有的认识,猛烈地振荡了我们的五脏六腑。我们这才知道,英俊是这个意思,漂亮是这个意思,情感是这个意思,承担是这个意思,坚毅是这个意思。所有这些意思,对我们都有崭新的启蒙意思。
震惊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部影片来自日本。我们这才发现,原来日本人不都是长得歪瓜裂枣,动作搞笑的笨蛋日本鬼子,还有那么睿智、那么沉着、那么男子汉的高仓健形象,如旋风一样在我们村的操场上刮了一遍,又在我们的梦中刮起各种风暴。高仓健和真由美把一种真实的、正确的、令人信服的美学,赠送给我们。在绿色仿军服遍天下的时代,衣着时髦的高仓健和飘逸潇洒的真由美,不仅是美的传播者,也是哲学启蒙者。而且,正如我太太所说的,竟然还有人名字叫“真由美”!这也太震惊了!那个时候全中国女青年都叫小芳、小娟、小红,谁想到竟然有人叫这样的名字!据报道说,当时全国适龄女青年大多丧失了自己的立场,竟一边倒地倾慕这位日本银幕男子汉,对土产男性产生了嗤之以鼻的态度,好事者还发起了“寻找男子汉”运动。高仓健的荧幕旋风,直接摧毁了当时流行的奶油小生,中国式高仓健纷纷诞生。但我们失望地发现,土产男子汉形象多是恶霸地痞和流氓,形象歪瓜裂枣,行为十分调戏妇女。
有家服装厂机智勇敢地生产了十万件杜丘款风衣,不到一个月就销售一空。
被十年文革屏蔽已久,我们那时有多少人看到过这么直入人性,引发普遍共鸣的影片?后来,我们看到了中国本土的影片《戴手铐的旅客》,觉得多少有些《追捕》的影子。在此之前的电影,无外乎《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洪湖赤卫队》,还有《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这些电影翻来覆去地放,故事情节我们了如指掌。例如,《地道战》里鬼子指挥官屁股被瞄准时,我们全场哄笑,觉得日本鬼子实在是蠢笨滑稽搞笑之极。这样弱智的敌人,被我们英勇无敌的民兵玩弄于地道与地雷之间,竟然还敢傻乎乎地侵略中国,实在可恼,可叹,可笑。
生长于偏僻乡村,几乎没什么书可读,我们这些眼界狭窄的乡村少年,连幻想都是贫瘠的。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幻想,都难以超出自己被禁闭的心灵,难以离开池塘、榕树和天空流云,还有大人们刷在墙上那些杀气腾腾的大字。
高仓健和他的《追捕》,给我们打开了一扇天窗,让我们真正地看到了蓝天白云。我们这才知道,真正美好、感人的艺术,是要建立在真情实感之上的。真正的美,真正的善,有着跨越国界的历史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