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月05日 星期六
北京西站南广场东

    ■流年记忆

    文·唐加文

    23年前某个清新的夏天,我一个人拎着一个大绿皮箱子,从同样颜色的火车中钻出,穿过西站破旧的站台、斑驳的栏杆,穿过路边的臭豆腐摊子和争抢生意的三轮车夫,一路晃啊、晃啊,犹如朝圣般奔向了我的大学。

    16年过去了,我从北京晃到哥根廷,又从那边晃了回来。生命中支离的片段像老西站那斑驳的栏杆,执拗而随意地串在一起,连成一片,像一部电影放映机,吱吱呀呀地讲述着生命的精彩与无奈。刚上大学前几年,还喜欢回家。于是在寒暑假期,仍能满怀热望地挤进西站的人群中,与返乡的民工兄弟们挤进复古风格的硬座车厢,可能全国最慢的绿皮火车带着返乡的大军走走停停,三四千公里的路经常要走五六十个小时,车厢里成分复杂的味道,满地或靠或躺的人群在轰隆声中合力演奏着呼噜和叫喊的交响曲。

    有了热恋的女朋友,对回家不再那么渴望,不得不回时,便是“儿女泪沾巾”的场景。某年雨季,女友送我到西站,在泥泞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刮坏了鞋子,西站随处可见的水坑让她寸步难行。于是在近处买了一双60元的凉鞋给她。这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片段,但我会告诉你,当时的我全身只剩下90元了吗?而回家的大巴还要30元,我会告诉你因为无钱再支付马车费下大巴后又须步行十公里吗?

    女朋友后来成了爱人,像所有女人一样,她的鞋子数量一直在急速增长而永远缺少,但我们唯一共同记得的,仍然是那双60元钱不起眼的鞋子。再后来,我南下追逐那不靠谱的梦想,和我那被戏称为“京城三少”的朋友在厦门环岛路边放歌纵酒,梦里时常闪过北京。

    不由得想起我的一个同学。大二时,他的生活就像一个乱七八糟的调色板——逃课、玩网游、喝酒和外校女生恋爱。颓废、不求上进。暑假,女友邀他与同学们集体旅游,他登上了开往九寨沟的列车。车上人满为患,他们只买到两张卧铺票。大家只好轮换去休息。余下的就在硬座车厢里打扑克,玩得不亦乐乎。

    凌晨三点,他和女友带着浓浓的困意去卧铺车厢休息。人太多,走道里挤满了人,有好多农民工模样的人头枕在编织袋上,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在一节车厢的连接处,他忽然像针扎一样大声叫起来,只见他的父亲蜷在角落里,背倚着包裹,微仰着头睡着了。世界很大,有时却又很小。

    父亲也大吃了一惊,说他是去重庆的建筑队干活。父亲问他去哪里,他嗫嚅着说出行程。意外的是父亲却鼓励了他,年轻人就该这样,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想到亮红灯的功课,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父亲从不在他面前诉说生活的苦,他也很少想过父亲的付出。现在,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列车上,看着年老的他背着行李外出做工,他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那晚,父亲在他的卧铺位上睡得很香。送父亲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多了200元钱,两张皱皱巴巴、浸着汗渍的钞票,让他觉着沉重、烫手。他忽然就没有了兴致。从风景区回来时,他在父亲打工的城市下了车。

    天闷热得像个大蒸笼,暑气滚滚。在郊外的建筑工地,他见到了父亲。父亲正踩着用木板搭起的脚手架,叮叮当当地捆扎钢筋。父亲心疼地责备他为什么来。看着父亲湿透的汗衫,被暑热熏得黑红的脸膛,他只觉着嗓子发堵。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他脸上滑下,流进嘴里,咸涩的苦。正说着话,有工友从身边走过。父亲自豪地介绍,这是俺上大学的儿子。那工友又问在学校学的啥。念的是核物理,父亲大声回答。

    他在工地呆了两天,才知道那天父亲在火车上把仅有的钱都留给了他,现在的生活费是拿工钱代扣的。天气那么热,每天强体力的劳动,简单、粗糙的饭菜就是父亲全部的生活内容。

    他突然发现:这些年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处。父亲烈日下的汗水滴滴溅在他心里,唤醒了他沉睡的心。从此,他立地成佛。

    前些年,西站拆了重建,没有了三轮车夫、没有了凹凸的地面、没有了绿皮火车。再后来,我回到清华园,高大巍峨的新西站也日益变得“高大上”,速度奇快的高铁成了优选的交通工具,然而神奇的是,我每次经过北京西站南广场东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机灵一下,西站与我失散多年后再度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搭建起微妙的联系。现在,我们所谓的“京城三少”重聚北京。喝着豆汁儿、吃着卤煮和炒肝儿我们感慨万千:有坚守、有放逐、有迷茫,与多年前一样却又大不一样。我默默地想,生命中有些历久弥坚的东西终将出现,有时它们会暂时黯淡,像北京西站一样,但这不代表着不知名的小草没有春天?

    比如爱情、比如亲情,比如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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