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华社记者 李柯勇 刘景洋
十年,能改变什么?
能让黑发变成秃顶,也能让秃沙长起绿树。
有人说,甄殿举把自己的头发种进了沙子。甄殿举说,他种进去了半条命。
2004年3月27日,一辆大卡车开上嫩江封冻的江面,把树苗运往百米之外的江心岛。
“嘎巴”一声爆响,车头猛地一沉——冰裂了。
坐副驾驶的甄殿举抓起个铁扳子,狠命砸碎玻璃,一把拽起司机,推出了车窗。这时,水已经淹到了胸口。甄殿举手脚并用,憋着气往上钻。混浊的江水四面压过来,湿透了羽绒服,冰冷刺骨。再回头时,卡车早不见了踪影。
站在岸上瑟瑟发抖,吐掉几口江水,他遥望江心岛上弥漫的风沙,没被吓倒,反而撂下了狠话:“就不信我整不了你!”
这么一股子九牛拉不回的倔劲,给他赢得了两个外号,一个“甄傻”,一个“树痴”。
甄殿举命苦。自幼生长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的嫩江边上,吃够了风沙的苦。每次一刮大风,他家小土房的门就被沙子堵上,只能跳窗户出去,把门挖开。而那沙子,就来自面积9.8万亩、不长一棵树的江心岛。
甄殿举命硬。1987年参加大兴安岭森林火灾抢险时,一场车祸折断了他两根肋骨,扎裂了肝,扎碎了肾。输血7000多毫升,医生使出浑身解数,这儿缝一针,那儿补一道,硬是抢回了他一条命。
不管命苦命硬,都跟树有关——不是没树,就是毁树。
他的一生,注定与树结下不解之缘。
后来做生意赚了钱,他开始打树的主意。这一次,他要种树。
2001年,他买下江心岛长期使用权时,“甄傻”的外号就传开了。那时岛上满眼黄沙,一片光秃。人们戏言:“老鼠跑出二里地去,都能分出公母来。”把多年积蓄投到这里,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老伴掉着泪劝阻他: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了,咱折腾不起呀!
然而,甄殿举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干不可。
头两年试种庄稼,都失败了。沙尘暴一起,秧苗摧折,颗粒无收。从2003年起,他改变了策略:别的不管,先种树固沙。
那是一场人与沙的“拉锯战”。风沙怒号,张口说句话就是一嘴沙子。甄殿举带着工人突击种树。刚把树苗栽下,一场大风又全糟蹋光了。他一边心疼得掉泪,一边补种……
2004年春天,身患癌症的老伴已到晚期。甄殿举用轮椅把她推到岛上,边种树,边照顾。
曾因车祸切掉了一个肾的甄殿举,搬一会儿树苗就冒虚汗,坐在地头上喘气。
老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己推动轮椅往前奔,想帮丈夫一把。一着急,轮椅倒了,脸窝到沙子里,车子压在了身上,动弹不得。
甄殿举急忙冲过去,把老伴扶起来,泪如雨下:“老婆,你就发话吧。现在要还是不想让我种树治沙,我立马就不干了。”
老伴轻轻抚摸着丈夫的头,久久没有放手。
“我再也不反对你治沙了。要是硬地,我就摔不倒,都是沙子把我绊倒的。”这是老伴的临终遗言。
多年后,每提起老伴,甄殿举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是环卫工人,扫大街,天天吃沙子。跟着我过苦日子的时候,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连公共汽车都舍不得坐。要是她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哇?”
说这话时,他失神地望着远处,似乎在眺望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他把老伴埋在江心岛上,周围全栽上了树。
从此,他变成了“树痴”,把老伴的心愿和自己的一腔热血,都铺在了树上。
一次,他累昏了过去,一头栽到沙窝里。别人一盆水泼在脸上,才醒过来。
另一次,他刚做完痔疮手术,走不了路,拄着拐杖、举着望远镜,在现场指挥种树。
2011年9月,有人在江里挖沙,破坏了岛岸,一些树也被冲走了。甄殿举赶走了挖沙的人。不料,傍晚回家时,一伙人手持棍棒在对岸等着他……
他住了20天医院,脑袋被打得像西瓜一样肿大,左腿一根骨头被打折了。
一报案,打人者紧张了,拎着10万元钱来求情。
抬手把钱挡开,甄殿举心平气和:“我可以放你一马,也不要钱。”
打人者一脸的错愕。
“我要的是生态。”他说,“小伙子,还记得小时候受风沙的害吗?你看现在还有沙子没?就因为我种了树。我栽活一棵树多不容易,你知道吗?希望以后你心里也能有个生态观念。”
打人者把头低了下去。
十年间,甄殿举种树600多万棵,把80%以上的江心岛盖上了绿色。风沙治住了,他又改造沙地,种上了万亩水田。
秋风起时,稻浪金黄。
扶树远眺,55岁的甄殿举说:“这片林子,就是我人生的归宿。”(新华社哈尔滨10月13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