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科论幻话创意
《异种人生》是倪匡的晚期作品,故事主人公是业余中医师,他发明了一种安神助眠的方剂,不但能让人沉睡数日,还会进入彷佛另一种人生的梦境。书中将这种汤药称为“黑甜汤”,一来明指它又黑又甜,二来暗扣“黑甜之乡”这句成语,如此贴切的名称,也只有博学多闻又创意无限的倪匡想得出来。
由于本书以中国传统医药为主轴,倪匡找了一个适当的段落,正经八百地提出自己对中医的看法:
“我主要想说明的是中医自有一套完整的理论,而根据这套自成系统的理论来解释人体、医治疾病。这套理论和西医的理论完全不搭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原则的分别是中医理论根本不认为疾病是由病菌引起,中医理论中没有细菌这回事,病因只和身体内的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有关。”
虽然倪匡说得斩钉截铁,想必还是有不少人好奇,中医理论难道真的没有细菌一席之地吗?在回答这个严肃的问题之前,先讲个轻松的小故事:据说,当年米开朗基罗看到一块不怎么起眼的大理石,居然立刻惊呼:“先知摩西在里面,我要将他释放出来!”不久之后,他果然完成《摩西》这个不朽名作。
米开朗基罗不是Superman,想必没有透视能力,他之所以看得见困在大理石中的雕像,自然是以心眼窥探的结果,这也正是艺术家与工匠之间的差别。
回到正题,且说传统的中医理论,如《黄帝内经》或《伤寒论》,认为致病的原因共有六种(风、寒、暑、湿、燥、火),统称为六气或六淫。六气的观念可说深入中华文化的骨髓,例如我们随时可能听到某人伤风或上火了。更有趣的是,这六个字甚至渗透到中译的西医名词,脑中风和中暑都是典型的例子。
这个根深蒂固的六气理论,在明朝末年终于受到挑战。
挑战者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医家吴有性(1582-1652),他根据多年的行医经验,大胆假设某些疾病无关乎什么风、寒、暑、湿……而是源自一种“异气”。在那个欠缺现代仪器的时代,吴氏以心眼仔细观察这种病原,得到令人惊叹的准确描述,包括认定异气是从口鼻钻入人体。因此,只要稍加浏览他的《温疫论》,你很容易说服自己相信异气就是微生物的代名词。
可惜异气理论当时就不见容于主流,在吴氏死后更是成为绝响。虽然有人认为清朝的温病学派大致继承他的学说,但严格说来只是神似而已。因此倪匡说中医没有细菌这回事,基本上完全正确。
吴有性过世后两百年,西方医学史上出现一个“乍看之下”相当类似的例子,很适合当作对照组来讨论。
这次的主角是匈牙利籍医生塞麦尔维斯(I.Semmelweis,1818-1865)。塞氏从医学院毕业后,在一家大型医院的产科工作,那里的产妇死亡率有个明显趋势──由医师接生所导致的死亡率,始终是助产士接生的两三倍。塞氏认为必定事有蹊跷,经过多方查证,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医师和助产士最大的不同,在于医师经常进行病理解剖,因而从尸身上沾染了病原。这种病原光用肥皂洗不干净,导致医师在接生时感染了产妇。
虽然塞氏并未猜对这种病原的本质,但就传染方式与途径而言,他的假设已经相当正确。可惜在塞氏有生之年,他的学说(由于证据不够充分)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否则会有更多的产妇逃过枉死的命运。
塞氏的经历看似与吴有性颇为接近,其实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道理很简单,吴有性生在没有显微镜的时代,才不得不发挥“见人所不见”的创意。然而两个世纪后的欧洲医学界,显微镜已经逐渐成为研究工具,塞氏若肯拥抱先进的科技,大有可能比法国的巴斯德早十几年提出完整的细菌学说,而不是弄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拒绝与时俱进,无异于自废武功,纵使发挥再多的创意也是枉然!
(作者系台湾著名科幻作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