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2月23日 星期五
中国“睡狮”:科幻隐喻的骄傲和担当
——兼议雪莱夫人的科幻小说诞生二百周年

    □ 刘为民

    科苑视点

    今年是独具现代思想价值的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问世200周年。抚今追昔,纵观文史,对于我国科学文化的创新建设与深入普及,都具有重要的思想营养和纪念意义。

    中国“睡狮”形象的近现代表述,是梁启超在戊戌变法时期受天津《国闻报》文章及其严复“按语”的启发,并结合曾纪泽作《中国先睡后醒论》的舆论影响,率先表达的一种独具民族特色的文化创想。鲜为人知的是:梁启超这里说的“睡狮”,实际指的是雪莱夫人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笔下著名的“弗兰肯斯坦”之“怪物”。质言之,中国“睡狮”这一重大社会历史命题和民族文化情结兼备的时代称谓,源于科幻而又超越科幻,还激发了从“睡狮”到“醒狮”的一系列相关社会组织活动与理论思辨。历来熟知的“中国这头睡狮醒来时,整个世界都会发抖”的所谓拿破仑“名言”,并无任何法语文字的学术证据,纯属以讹传讹的江湖传播“盗版”。

    曾纪泽是曾国藩的儿子,晚晴收复新疆领土的中国著名外交官。1887年1月他在伦敦《亚洲季刊》用英文发表了《中国先睡后醒论》,引起了广泛的国际影响。同年6月上海《申报》就刊载了该文的汉译本。后来又通过日本传媒,直接影响到清末中国的社会文化。梁启超对此了如指掌;1898年3月间,他读天津《国闻报》载王学廉译自英文的《如后患何》:“中国既寤之后,则将为佛兰金仙之怪物。斯怪者任其卧则安寝无为,警之觉则大奋爪牙起为人害。”文后附有严复的“按语”:“佛兰金仙怪物者,傀儡也,见于英闺秀谐理之小说,傅胶革,挺筋骨以为人,机关枨触,则跳跃杀人,莫之敢当,惟纵其酣卧乃无事。”

    可见,严复当时对小说《弗兰肯斯坦》的科幻内容及作者等,都已有生动详细的描述和把握。但世事沧桑,今非昔比,我们还是不能以今天的文化现实来苛求于19世纪末。比如:“佛兰金仙”今译“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谐理”并不能指代“科幻”。但关键无疑:“睡狮”一词的概念来历,正是出于梁启超的创意应用和舆情传播:同年4月21日,当时的 “保国会”第二次会议在北京召开,梁启超到会发表演讲指出曾纪泽作《中国先睡后醒论》,和英国子爵、时任陆军统帅的吴士礼皆“谓中国如佛兰金仙之怪物,纵之卧则安寝无为,警之觉则奋牙张爪,盖皆于吾中国有余望也”。

    翌年4月,梁启超东渡日本写了《自由书·动物谈》,提到一个叫“佛兰金仙”的人造怪物,沉睡在大英博物馆里,曾纪泽称其为“睡狮”或“先睡后醒之巨物”。同年5-8月间他又写《瓜分危言》说“英语谓之佛兰金仙,昔支那公使曾侯纪泽,译其名谓之睡狮”。学界曾有过考察:曾纪泽的英语原文落实无据,而汉语“睡狮”,却实实在在由梁启超此时的演讲和著述而“诞生”。唯一要指出的是,这里 “睡狮”形象对“弗兰肯斯坦之怪物”的理解,是“正、负”两面兼备而“睡、醒”辩证互逆的。

    《弗兰肯斯坦》的全名为《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自1818年面世、1831年修订改版以来,被翻译成100多种语言,并为英语增添了一个新词“Frankenstein”,意即“最终毁了其自身创造者的东西”——就是作品中的“怪物”(又译:怪人)——这个形象在西方家喻户晓。据此改编的舞台剧和电影多达几十个版本,如1931年的好莱坞大片《科学怪人》,被公认为电影史上重要的恐怖佳作而享誉世界。中国的汉语译本有《弗兰肯斯坦》《活跳尸》《人造人的故事》等。小说讲述的是青年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利用当时的生物学知识,从停尸房等处取得不同人体的器官和组织,拼合成一个巨大人体,并利用雷电使其拥有了生命。

    此“人”虽然天性善良,向往美好,渴望感情,但由于面貌丑陋,被社会视为“怪物”,并被当作巨大的威胁而四处碰壁,走投无路。“怪物”要求弗兰肯斯坦为自己再造一个配偶,以便双双远离人间。弗兰肯斯坦最初答应了他,但在接近成功时因担心怪物繁衍种族危害社会,又销毁了。于是导致 “怪物”因失望而疯狂报复,接连杀死弗兰肯斯坦的未婚妻等亲人。弗兰肯斯坦发誓毁掉自己的作品——“怪物”,并追踪“怪物”一直到北极地带,受尽苦难后病逝;“怪物”也自焚毙命。美国心理学家高特博士曾收集大量数据,根据传播及受众状况来确定世界文学中最重要的100名虚构形象,结果显示:哈姆莱特第一,贾宝玉名列第八,弗兰肯斯坦排名为第三十三。

    不难想象,中国“睡狮”借助“弗兰肯斯坦”的科幻翅膀,腾空翱翔在社会舆论的国内外舞台上。1900年以后“睡狮”(及其衍生的“醒狮”)一词,为清末民初的文人学界所喜好并经常使用,甚至成为时尚。如“诗界革命”的先驱黄遵宪:“散作枪炮声,能无惊睡狮?睡狮果惊起,牙爪将何为?” (《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1903年)。 “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 (《革命军》,1903年);1905年著名的《醒狮》杂志在东京创刊等等。至此,对“睡狮”特征的象征意义及其在东西文化中的内涵,都有“家国天下”的情感寄托与明确的民族指代。接着又影响到校园文化和书画界,如不少大中学校的校歌唱词及徐悲鸿、何香凝等名家的创作,都采用过类似题材。

    这一切,都是源于梁启超的创想和倡言。他曾评论自己的著述极大地影响了救亡意识高涨的清末社会,是“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从“睡狮”一词的发明、流播来看的确如此。后来,曾琦等人于上世纪20年代组织中国青年党发起 “醒狮运动”,创刊了《醒狮周报》;他为了争取梁启超“加盟”入党,还赠送了一个半人高的“铜狮”。

    近年,伴随民族文化复兴和史学研究取得进展,围绕“睡狮”起源的话题也再度活跃。“弗兰肯斯坦”在欧洲常被视作向“造物主复仇”的怪物,但在东亚各国一直没有及时的译介。中国1934年曾上映好莱坞影片《科学怪人》,传播了“怪物”的名字及形象;但似乎没有该小说完整的翻译流传。据悉最早的中文译本面世,已经是1980年前后的改革开放新时代了。

    有为才能有位。要推动科幻与科普创作的持续繁荣发展,必须重视相关的历史文化研究和宣传。至今,没有检索到关于雪莱夫人开创科幻文学的纪念性学术文献,殷切期待科幻科普界尽快在这一研究方向有所弥补,并联合国际学界的相关资源,对涉及科幻领域的电影、网剧、电玩游戏、科幻科普实务创建等,有进一步的研发及拓展。

    (作者系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专项课题《中华科普论纲》主持人,中国科协《科普法执法研究》负责人,著有《科学与现代中国文学》《中外情报史》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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