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8月05日 星期五
医学的温度
◎韩启德
作者:韩启德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编者按 近日,第七届“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获奖作品公示。本届共评选出科普图书类特别奖作品2种,金奖作品10种,银奖作品20种。其中由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所著的《医学的温度》获特别奖,现摘录部分,以飨读者。

    我10岁时得了猩红热,两周后继发严重风湿性关节炎和心包积液,住进一家小的私立医院,昏迷三天后被救了过来。除最严重时用过几天青霉素外,没有其他什么治疗,护理却十分周到,绝对卧床,连饭都由护士喂到嘴里。护士们都很喜欢我,一有空就轮着来给我讲故事。60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张病床,那间病房,窗外的那几棵大松树。在那里,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母和家庭以外的温情。护士们长什么样我很快忘记了,但她们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一片柔软的地方,留下了一种特别的美,一种爱的美丽。哦,医学是有温度的!

    后来我考进上海第一医学院医学系。课程还没有讲完,我们就去门诊学习物理检查。就在那里,我接诊了从医生涯的第一位病人。那是一位16岁的农村女孩,主诉长期阵发性腹痛。我按课本里的要求,望触叩听,从头到脚做了全套物理检查,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由于没有学过任何别的临床课程,当然对诊断一头雾水。我把病人领到老师跟前,老师问了几句,摸了一下肚子,马上做出了肠道蛔虫症的诊断,给病人开出了只有驱蛔灵一种药的处方。带女孩来看病的老伯伯临别时对我千恩万谢,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医生能为病人检查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他对我说,这回孩子的病肯定能治好了。50年过去了,当时那位老伯伯的笑脸和他真挚的谢意仍然留在我的心里,使我懂得了医生的态度也是可以治病的。

    1968年底,我被分配到陕西农村一个公社卫生院工作。当时的卫生院只有一间药房、一间注射室和一间面积稍大的门诊室。是病人的痛苦驱使我去努力做事,是病人促使我不断学习。说句实在话,也是在病人身上的实践,让我的临床能力不断提高,是病人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基层全科医生。我学会了沟通,增长了本领,越来越得到农民朋友的信任。有时早上起床,会在宿舍窗台上看到手绢里包着几个鸡蛋或者几个白面馒头,那是老乡们送我的,但没有留名,他们仅仅想表达对我的感谢。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感到无比幸福,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纯洁、更加珍贵的情感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为别人做好事,能得到情感上的回报,我很满足。久而久之,我心里就形成了一个理念:为他人做好事,获得人们的好口碑,就是幸福。回忆这些,常令我感叹:医学是有温度的!

    改革开放,有了读研究生的机会,我选择了基础医学,从此进入了唯物论医学的天地。开始时,我主要从事病理生理学研究,还比较重视整体;1985年去美国进修后,我改为分子药理学研究,更加沉浸于还原论和机械唯物论。不过,潜心其中,我不断体会到科学的求真求实和精微缜密,领略到科学的批判精神和神奇力量,享受到研究微观生命世界的美妙和魅力。科学是人类探索未知本能的体现,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果实,特别是工业革命以来,已经成为直接造福人类的重要途径。20多年的实验室研究,使我对医学的科学属性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也体会到,基础医学不同于其他纯科学研究,甚至有异于一般的生命科学研究,它虽然不像临床工作那样面对活生生的人,但它直接关系到人类的健康和疾病,它同样是有温度的。这些年的经历,使我对医学的社会属性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对人类医学发展的根本方向也有了一些思考。

    一个多世纪以来,现代技术与医学的结合,使医学插上了翅膀,人类的寿命大大延长,众多曾经肆虐的传染病得到了有效控制,不少严重的疾病得到了明确诊断和有效治疗。但是与此同时,“技术至上”的观念不断蔓延,医学发展的目标和方向开始错乱。人们过度相信技术,常常忘记了病人心理上的苦楚以及对医者关怀的期盼。慢性病确实已经成为人类健康的主要威胁,但当今人们对慢性病的根本性质和成因缺乏正确的认识。对此,人类除了坦然接受之外,重要的是尽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应把主要责任加诸医药。

    人类自有文明就有医术。从《黄帝内经》(东方)和希波克拉底开创医学(西方)以来,医学一直都是回应他人痛苦的努力,它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今天,医学大大发展了,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与对宇宙的认识一样,还只是冰山一角。人类切不可妄自尊大,以为技术能解决所有的健康问题。医者能做的仍然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生命是有限的,每个人从出生、成长、衰老到死亡的过程不可逆转,医学的任务只是保护这个正常的过程。我们不能把衰老当作疾病,不能把追求长生不老作为医学的目标,不能给生命无望的病人增加无谓的痛苦,不能不考虑医学的社会效应与公平公正。总之,我们时时不可忘记,医学是有温度的。

    一个人生命的铸成,需要无数生命的支援、补充、滋润和蕴化。一个医者的合格与成熟,需要知识与实践的支撑,也需要与周围的人不断地沟通互动,建立起共同面对疾病的医道。我感谢生命中的许多“偶遇”,这些“偶遇”让我悟到医道中的一些基本情理。他们留给我的记忆,已经变成了我对医学温度的体验和理解。

    医学是人学,医道重温度。

    (此文为《医学的温度》一书序言,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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