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7日 星期五
从人间嗜好说到人工智能
胡一峰

桂下漫笔

    民国时期的文化名人中,王国维是逸闻趣事比较少的一位。这或许与他的嗜好不多有关。据说,他最大的嗜好是淘古书,此外,也就是喝口黄酒、吃点小零食了。没什么嗜好的王国维,却在110年前写了一篇很有见地的文章,名为《人间嗜好之研究》,大概是中国现代学术史较早研究“嗜好”的文章。“人间”是一个颇受王国维青睐的词,除了极负盛名的《人间词话》,有时他甚至用以自署。在他笔下,这个词除中文本义之外,也暗含日文内涵,兼具“人世”和“人生”两种意蕴,在这篇文章中也应作如是观吧。

    读过王国维的人,应该能体会到他思想中弥漫的厌世、悲观情绪,早年尤其如此。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他认为,人在世间,必有无可躲避之苦痛。这是因为,人要讨生活,或劳心,或劳力,“如此者,吾人谓之曰工作”。工作是一种“积极的苦痛”。而人又不能终日工作,“岁有闲月,月有闲日,日有闲时”,工作愈简,闲暇愈多,于是,又会陷入“空虚之消极苦痛”。“人欲医此苦痛,于是用种种之方法,在西人名之曰‘To kill time’;而在我中国,则名之曰‘消遣’。”一切嗜好都是由此而起的,所以,“嗜好之为物,本所以医空虚的苦痛者”。因此,嗜好虽高尚卑劣不等,本质上都是对空虚之苦痛的慰藉。

    无独有偶,王国维写作此文约15年后,梁启超在南北各地接连演讲,大谈趣味之旨。他说自己是信仰“趣味主义”的,倘若用化学分析“梁启超”,把里头叫趣味的元素抽离,剩下的就是个0了。他还说,活在趣味里,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来何用?”如此看来,梁启超的趣味与王国维的嗜好颇有相通之处。

    今天重读两位前贤的观点,尤有启人思考之处。当下,人工智能正在飞速发展,无人驾驶、无人工厂……各种以“无人”冠名的新事物层出不穷,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捷惊喜的同时,也让人担忧是否会将“人间”变为“无人”的世界。当真人把假人造得越来越真,真人与假人的本质区别究竟在何处?当真人把世界零敲碎打地交给假人,最后的自留地又在哪里?随着这一切悄然降临,王国维说的“闲暇愈多”也正在生活中变成现实,越来越闲的真人们如何化解越来越沉重的“空虚之苦痛”呢?或许,今天的假人还没有“被进化”到去思考这些问题,但作为真人的我们,却已经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了。

    在我看来,这一切问题的答案,至少部分可在对“嗜好”与“趣味”的体悟和坚守中寻到。按梁启超的说法,趣味是一种“无所为而为”。凡是有所为而为的事,都是以另一件事为目的而此一件事为手段。为达目的而使用手段,目的达到,手段便可抛却。趣味则不然,是一种不为什么而做的事。王国维对嗜好的看法与此相仿。他说,“直接为生活故而活动时,谓之曰工作”,“为活动故而活动时,谓之嗜好”。他把嗜好分为若干层次,抽烟、喝酒是较低的层次;宫室、车马、衣服、书画、古玩等稍高一些;最高尚则是文学、美术。但是,不管哪一种层次,只有以之本身为目的,才可算作嗜好。

    按此推论,再智能的“假人”所擅长的,大体上都归属于王国维所言的工作或梁启超的“有所为而为”。正因为如此,他们可以凭借精密的算法应对外部世界,从而十分理性、无比高效地完成一个又一个功利目标,在这一点上,TA们可能远比“真人”称职。

    行文至此,想起微信朋友圈里曾流传过的一篇文章,大意是无癖好者不可深交。在不远的将来,是否有癖好,没准儿倒会成为辨识“真人”“假人”的标准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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