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何夫
在科幻界的元老级人物中,儒勒·凡尔纳最早系统地将欧美之外的世界各地区作为故事背景。他对第三世界的描写可以说是最广泛、最全面的,甚至堪称“开风气之先”。不过,随着近两个世纪以来西方社会的不断进步与演化,早期作品中的许多第三世界形象已经成为标准的“政治不正确”而消失无踪,另一些则在发生巨大变化后继续存在。
在漫长的人类文化史上,科幻文学及其衍生文化产品是货真价实的新生事物——至少,严格意义上的科幻直到19世纪初才随着第一次工业革命中汽缸的轰鸣而从纯粹的幻想(fantasy)母体中分娩出来、并逐步发展成一个独立的文化体系。
由于从诞生时起便与西方世界主导的工业文明和实证主义、唯物主义思想密不可分,科幻作品的“第一视角”往往是基于西方文明体系及其价值观的,而“非西方”的第三世界则理所当然地扮演了“客体”与“他者”的角色。即便时至今日,这种现象也未出现本质性改观。
非洲
与现代无缘的“他者”
在科幻领域内,非洲大陆基本可以说是永恒的“他者”。由于自然禀赋的严重缺陷,非洲大陆诸文明没能赶上近代化的列车。到19世纪,非洲绝大部分地区与西方世界的差异早已大到了天悬地隔的程度。
这使非洲给西方世界留下了“野蛮”的印象,儒勒·凡尔纳的出道作品《气球上的五星期》就是典型。尽管在二战后,刻意描绘非洲的“野蛮”已经成为禁忌,但这一元素在大量可以被归入“科幻”门下的惊险小说中仍然不时出现。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刚果惊魂》就塑造了非洲人“残酷好战”的形象。不过,20世纪下半叶的“政治正确”也确实让非洲在科幻作品中有了一些相对正面的形象:在科幻电影《独立日》的结尾,导演硬是给非洲安排了一个击落外星母舰的镜头。
相较而言,非洲的“原始”在科幻作品中倒是相对中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着对先祖的敬意——作为人类的故乡,对打算拿人类起源或进化做文章的科幻作品而言,将非洲作为舞台绝对是不错的选择。凡尔纳曾在他的小说《空中村落》中推测,人类与猿类的“过渡种群”仍生活在非洲丛林深处。而在日本科幻作家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一书中,情节恰恰相反:在最“原始”的俾格米人族群中,偏偏诞生了高度智慧的新人类的火种。
当然,“原始”的另一面就是“古老”——非洲文明从来都是人类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过于抢眼的埃及文明在这方面完全盖过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古文明的风头:20世纪中叶曾经风靡一时的“众神战车”假说一度让“金字塔”和“外星飞船”这两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词牢牢联系在了一起,并催生了以《星际之门》系列电影、连续剧为代表的诸多作品。
拉丁美洲
丛林游击战成“老梗”
与非洲相比,拉丁美洲在欧美科幻作品中的形象则要更“现代”一些:随着“铁幕”在欧洲落下,拉丁美洲自西班牙殖民时代就埋下的固有矛盾也开始逐步激化,在1970年代之后,西方文学影视作品中逐渐开始出现大量表现拉丁美洲丛林游击战的情节,科幻自然也不能免俗。在大获成功的科幻电影《铁血战士》中,甚至连尚武好战的外星超级武士“铁血战士”也被拉美的丛林游击战吸引,专程跑来掺和一把,最后被施瓦辛格饰演的男主扫荡出局。
“丛林游击战”以及随之而来的“混乱”“贩毒”等刻板印象基本上定格了现代科幻作品中拉美各国的形象,在许多非拉丁美洲背景的科幻作品中,拉美人聚居地基本被等同于无序的丛林地带——典型例子就是著名赛博朋克小说《雪崩》中的犯罪社区“昏醉哥伦比亚”。而“拉美=丛林战”更是成了谁都能玩一玩的老梗,在《阿凡达》中,主角与上校在谈话中就将南美洲丛林战与潘多拉上的战斗相对比。至于以哥斯达黎加共和国离岛为背景的《侏罗纪公园》四部曲,其主要情节也全都是货真价实的“丛林战”——只不过作战的对象从游击队员变成了伶盗龙、霸王龙、棘龙罢了。
当然,与非洲一样,拉丁美洲也有着与埃及不遑多让的古文明。玛雅文明的水晶头骨(虽然已经被证伪)、金字塔、天文台,乃至那个已经被玩儿烂了的2012的梗虽然更多地成为奇幻作品刷时髦值的手段,但科幻也从中分了不止一杯羹:就算撇开《2012》不谈,从《异形大战铁血战士》到《星球大战:新希望》,美洲式金字塔神庙总能捞到一个作为神秘背景露面的机会。
其他地区
刻板单一的“脸谱”
或许许多人会觉得,欧美科幻作品把非洲和拉美人的形象实在是“黑”得够惨了,但事实上,真正谈得上惨的是大洋洲的居民们——因为他们压根就被无视了。在美版《哥斯拉》电影中,那只大蜥蜴的老家是大洋洲的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可是这地方在电影中的唯一镜头是一朵冉冉升起的蘑菇云。在其它作品中,大洋洲的形象也都相差无几:要么像《环太平洋》那样仅仅为外星访客们开传送门提供一片足够空旷的海底,要么像小说《碎片之岛》一样负责提供一座全世界都找不到、孤悬海外几亿年的荒岛。
除了上述地区之外,中东、中亚、东南亚及印度次大陆等地偶尔也会出现在不同的科幻作品之中,但通常情况下,这些地方的形象要么更加刻板化,要么就只是无数张“多元化”路人脸后平淡无奇的背景。比如塔吉克斯坦人在小说《雪崩》和《毛毛星球》里的形象:街头的移民混混和昧着良心的假药制造者,事实上不过是西方人对前苏联中亚各加盟共和国的共同刻板印象,而作者们根本没有花丝毫功夫凸显这个国家与另外四个中亚共和国的差异。
当然,所有的刻板印象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印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作品中还是满地寡妇殉葬、奇怪偶像的化外蛮邦,时至今日,它却更多地以软件工程师的母国、医药公司所在地和生物技术输出国的身份出现在科幻作品之中。而不幸的阿拉伯人则扮演了相反的角色:在凡尔纳时代,中东还是充满异域风情的田园牧歌之地,而现代科幻作品中,来自中东的恐怖分子则往往沦为主角们练级刷经验的小怪。
总之,在西方科幻作品视野中作为恒定“他者”的第三世界印象,在本质上其实是第三世界形象在西方世界的整体意识中投射的缩影,作者们或者无意受其影响,或者有意投受众之所好,但最终结果并无本质差异。换言之,这与其说是一个文学命题,倒毋宁说是一个社会学、尤其是西方社会对“他者”观感变迁的命题。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第三世界的形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还会在西方科幻作品中继续变化下去,直到全球化最终完成、“西方”和“第三世界”作为概念最终消解为止。
毕竟,只有变化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