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8日 星期二
江天春晚暖风细 相逐卖花人过桥
文·刘恩凡
作者:吴明益
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8月

■字里行间

    我猜蝴蝶最初成为一种真实虚幻两相交叠、生死物化迷蒙难辨的意象,是自漆园吏闲闲无事、漫漫睡眠中那个莫名的梦开始。

    一种在地球上生活过亿万年的动物,靠一双薄如蚕翼、纤微颤动的翅膀,迎着阳光与风,飞旋在世界各个角落,栖木羽化,共花为生。它沉默无言地见证过冰河时代的出现、恐龙时代的消失,也随人的脚步迁徙流转,出现在过去从未依存的陌生环境里,绕林为巢,据草为家。这些迷了路却处处为家的蝴蝶,是为“迷蝶”。

    与蝴蝶漫长而绵延的生命轨迹两相对照的是,这种处在生命链最底端的动物,一生至长只有短短数月。迎寒孵化,自缚成茧,振翅而起,向日飞翔,每一个瞬间都如初生般孱弱,又如涅槃般重生,随时可能在一个飞翔的瞬间,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永远失去下一秒。它的孱弱,成就了它的美感。

    一个态度严谨的自然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善感多思的小说家,十多年前,追随目所能及的蝴蝶姿影,环绕台湾,穿行在因人迹而改变面貌的山川河流之间,以恋爱的姿态,结识每一只蝴蝶,一只眼里看到不堪乐观的未来,一只眼里看到生死转圜的诗意,为一些无声无言的小生命,写下十八篇蘸满丰沛情感的大文章。

    “我知道,这里所写的每一只蝴蝶,都必然已经死去很久,而我仍然希望,某些物事能一直存活下去。”这并不是一本图文并茂的辨识蝴蝶的自然读物,文学的质感令它分外柔软又沉思深远。人事音书,穿引在十八篇文字间,藤蔓般交缠的生命情感,也像蠢蠢欲动的破茧之蝶,牵引着渴望飞翔却失去羽翼的人之心灵。

    我是在朝九晚五乘坐公共汽车的间隙,在依窗而坐或抵门站立时,在晨光透过秋日行道木撒下的金黄斑驳里,在落日沉沉霓虹初燃的明明灭灭中,一字一句,一图一画,还算悉心地读完了整本《迷蝶志》。季节不对,从未有一只蝴蝶从我眼前蹁跹经过,或者说身在城市,无论季节怎样流转,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身边是否有蝴蝶。但在我脑海里,一群素未谋面的迷蝶环绕又消失,划过了一道道斑斓的生命痕迹;还有一群迷蝶因不由自主的命运,虽然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却被钉在我的脑海里——

    一只被夹在三角纸里邮寄了七个小时,只为装点一场盛大蝶展的大白斑蝶。

    一只被车轮突然碾过,后翅尾端和腹部瞬间破裂,飘零到马路边的大琉璃纹凤蝶。

    一枚结在高楼大厦间唯一一棵四季桔上、注定永远也不会破茧而出的大凤蝶蛹。

    一个被啪的一声捏碎身体,由三号虫针从头至尾贯穿,封在玻璃匣中的大紫蛱蝶标本。

    “当多数人醉心于揭开基因密码的同时,许多生命在未被解码之前,已因生活场域的毁损而随风逝去。倘若人们真能逐步掌握创造生命的秘密,将生命价值转换成货币单位,但却遗忘与其他生命交往的能力,终有一天,会寂寞地死去。”

    黄庭坚写:“看着庄周枯槁,化为胡蝶翾轻。”辛弃疾说:“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蝶事,说到底,也是人事。辗转在世间的我们,与只造访这世界数月就沉默离开的蝴蝶,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处在生命链最底端的生命所面临的未来,将来,就是处在生命链最顶端的我们无可逃避的未来。虽然多年以后,吴明益老师说他已不再是“《迷蝶志》里那个着魔、感情像藤蔓植物般容易失控”的人,但读到这本书的我,好像以一只蝴蝶的心灵,触碰到了生命最本真的战栗。

    北宋谢逸有一首《咏蝴蝶》:“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江天春晚暖风细,相逐卖花人过桥。”这是我能想到的人蝶相随的最美风景。我祈愿这样的风景,在寒冬消逝、春风满城的时候,成为真实上演的风景,并且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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