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书面
1998年3月底,我告别供职33年的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今国家天文台),南下加盟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一个多月后,即收到叶小沫奉父命寄赠我的新书《我是编辑》(叶至善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年4月)。
至善先生是名副其实文理兼通的学者、作家和出版家,曾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多年。我因长期活跃于科普领域,故同年长我25岁的至善先生时有交往。《我是编辑》问世的缘由,作者在“跋”中交代得明白:
今年四月廿四日,我满八十岁。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说要举行祝寿;并建议我编一个集子,交给中少社出版。我说祝寿不敢当,出本集子,我很愿意。于是花了一个半月,赶编了这本《我是编辑》。
《我是编辑》专收近二十年来,我从事编编写写的有关文字,数一数,恰好一百篇,虽说不是全部,相差也不远了。因为内容杂,形式杂,没法分门别类,只好按写作或发表的先后排列。
《我是编辑》全书近30万字,做得很精致,至善先生亲笔题签书名。首印2000册,不知有否重印。我觉得,全国出版系统搞编辑培训,这正是难得的上佳教材,书印得太少,成为“珍本”,实在非常可惜。遂自掏腰包请小沫代我再买20本,以便我主持的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版权部每有新同事报到,都能送上一册,并题字曰:“向至善老学习,与××共勉”。小沫以叶家人特有的认真办妥此事,并来信说:“谢谢您这样热心,这样真诚,也代爸爸向您致谢。”
小沫信中尚提及一事令我惭愧。原来,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正为江苏某出版社主编一套青少年科普读物《金苹果文库》,拟出书50种。为此,我带了一位俞姓年轻编辑向至善先生约稿,意谓新题新作固美,旧文重编亦佳。至善先生于百忙中整理出一份稿子,但与出版社几度交流,想法仍不尽一致。至善先生遂亲笔致函小俞,诚恳地写道:
听小沫说她给您打过电话,知道您对我的稿子不太满意。不满意是对的。我自己也觉得……所以听了小沫说的,我一点儿不生气。只想凡事总得有个了结,而我又没有改弦易辙的精力和时间了。是不是这样办,把稿子寄回给我算了,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儿。以后我有什么稿子,觉得给您合适,还会寄给您的。我希望您有机会来看看我,好让我了解你们的工作。
信末并附言:“稿子赐还,千万请勿付退稿费,免得更使我遗憾。至善又及。”小沫则在信中说,“爸爸这样诚心和诚恳,如果她们还要坚持改,大概不太好。我不知怎么办……您看如何。还是把稿子退回爸爸吧。”后来,出版社照办了。但我终觉愧对老人,于心难安。
至善先生在“跋”中还说:
这二十年来,先是把大部分精力花在科普创作方面,少儿的智力开发方面;后来,急着整理和编辑父亲的文集;近两年,又沉湎于给古诗词配上现成的曲子,说穿了仍旧是编辑工作。凡此种种,都在这本集子中留下了痕迹。
这些话显得很平和,细细琢磨却句句有滋味,有分量。科普创作、少儿智育、先人遗墨,哪一项不是见功力的活计?给古诗词配上现成的曲子,更是谈何容易?作者之文化底蕴,思维洞见,为人处事,哪一样不值得我们后来者认真学习!
《我是编辑》中篇幅最长的是《一个编辑读〈红楼梦〉》,其次就数作于1982年9月的《编辑科普刊物的体会》了。文中多次谈到《我们爱科学》,我读着尤觉亲切,因为自己同这份刊物有过相当密切的联系。
《我们爱科学》的历史,可参见依据对郑延慧的长篇访谈编著出版的《情系少儿——郑延慧》一书(科学普及出版社,2010年5月)。郑延慧长我14岁,我常称她郑大姐。1959年她30岁时,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有机会为少年儿童筹备一份综合性的自然科学刊物——最后定名《我们爱科学》。她说,此刊“自始至终都得到了社领导叶至善同志的指导”,“至善同志负责终审的特点之一是亲自修改稿件……他把修改好的稿件退还给我的时候,还要仔细地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样那样的修改,从指导思想到字斟句酌,思路十分清晰,章法又有条有理。那一篇一篇修改过的稿件都是我自己抄清楚的。在誊抄这些稿件的时候,等于是看作文老师所批改的作文,学到的东西至今仍然有益。”
至善先生在《编辑科普刊物的体会》中说,“《我们爱科学》的读者对象是小学高年级和初中低年级的学生……它的方针任务是开发他们的智力,帮助他们学好各门基础知识,启发他们学习科学的兴趣和爱好,培养他们动手和动脑的能力”;还说“搞习题解答主要为了提高所谓的‘应考得分率’,不符合《我们爱科学》的方针任务。符合方针任务的就搞,不符合的就不搞。这叫做‘有所为,有所不为’。”半个多世纪来,这份刊物办得很好,当初打下的基础委实功不可没。
《我们爱科学》昵称《爱科学》。1979年7月,《爱科学》刊出我应约撰写的第一篇文字《太阳系中的蒙面巨人》,谈的是木星。以后我又按篇幅不超过两千字的要求,逐一撰文介绍金星、水星……乃至当时仍被视为太阳系第九大行星的冥王星。由于冥王星很特别,文章字数超标了。编辑觉得已无从删节,遂打算破例刊出。至善先生以为不妥,便亲自动手将拙文删到两千来字。我对删改心悦诚服,并好奇地询问这是谁改的,方知乃是“小叶老”操刀。当时人们尊称至善先生的父亲叶圣陶先生为“老叶老”,至善先生高超的编辑本领和字斟句酌的态度,正来自老叶老的主张和作风。
郑大姐退休时,至善先生曾经感叹:“连梳着两个小辫儿的郑延慧也退休了。”而今我也已年逾古稀,想到至善先生在《我是编辑》问世之后,以耄耋之年又完成了那么多工作,真是感佩不已。常有人问我:“科普几十年,有什么感悟?”我答曰:“科普,决不是在炫耀个人的舞台上演出,而是在为公众奉献的田野中耕耘。”我是多么希望也能像至善先生那样,再耕耘十年、二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