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05日 星期六
东坡迷梦 亦幻亦真
文·陈 莹

    爱做梦的人多半是敏感的浪漫主义者,其中又有具文学天分的人,把梦写成文字,留下来一首首奇绝的诗。

    爱写梦境的唐宋文人,唐有太白长吉,宋有苏东坡。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空灵飘忽又奔腾啸疾,令人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场景变换之中随着他在天宫之上、山河之间进行一场又一场华丽的冒险。李贺的《梦天》幽怪瑰奇,善于用迥然不同于尘世的种种事物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构筑光怪陆离的虚幻世界。

    东坡写梦,却具有人间烟火气。他的梦境往往是与现实世界中的人、事、景、物紧密相关的,甚至几乎都是现实中曾经出现、或者与现实生活极其逼肖的场景,极具亲切感和人情味,是现实与虚幻的完美融合。

    每次读《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都有一种真切的空茫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是酣梦初醒,爽然若失——梦中风停水静,梦醒冷月孤窗,真实与幻梦之间,怎能不教人感到凄怆。

    人生有几个十年?“茫茫”是梦醒后东坡内心凄惶空茫的写照,时空无法阻隔两个相爱相知的灵魂跨越生死的相互牵挂。多年不见,逝去的佳人想必容颜依旧,独留人世的坡老,经历了种种人事变迁,却已音容大改。物是人非,两人相逢,想必如今这副“尘满面,鬓如霜”的样子,妻子也应该不认得了吧。幽梦还乡,梦中的亡妻是一个“小轩窗,正梳妆”的幽美剪影。美人临窗对镜,翩然回首,深爱的人久别重逢,想说的感受太多,却在同一时间涌出、哽住,又瞬间消弭于无形,只有“相顾无言”“有泪千行”。梦醒之后,念及亡妻独在孤坟“断肠处”,也应如自己一般心碎神伤,正是“身在两地,情发一心”。词虽是写梦,场景和情感却极为真实,在自己与亡妻之间交错跳跃,在聚与散、生与死的强烈对比中展开。

    除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爱而不得的苦痛,人生于世间还有更多不得解脱的矛盾与挣扎。“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君臣一梦,千古虚名”……他在写梦的词中频频表现出人生幻灭感。对他而言,人生是一场至死方醒的大梦,而整个人类的历史则是一场永无觉醒期限的大梦,无处不是虚妄。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明月当空,夜风细细,暗暗跳波的游鱼和默默滴露的圆荷无论动静,都衬托着燕子楼寂寂的孤清。如此真实的场景,却在黯黯鼓声中被惊破。此时读者方才恍然,是梦耶?非梦耶?在这样交错的时空中,方才体味到作者刚才对燕子楼景物的一切描摹,却都是以已经作古的佳人盼盼的视角,是作者与盼盼隔着百年时空的情思互动。“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如今我在这里凭吊佳人,若干年后又有何人于此处凭吊自己?“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整个词境在真实与虚幻的空间变换中,又浸染了过去、现在、未来相交错的强烈时间感,也只有这样的结构,才足以承载作者因场景变幻而不断生发的敏锐感觉和哲思。

    当《盗梦空间》里,莱昂纳多旋转手中象征梦境的陀螺,你是希望它停下,还是永远那样转下去?真实与幻梦之间,苏轼的开解方式很简单——以保有现实的一点“真意”来诠释自己对生命永恒的感悟,并以此来超越人世间的短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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