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3日 星期五
朝胜观察:冬

    和冬天这个删节的季节一样,人生也应不断地删节。删去过分的追求,删去无聊的虚荣,删去非分的情感,删去多余的告白……

    进京出差,离开广州时还是短袖。三小时航程到达北京后,出机舱时就穿上了棉袄。到单位附近的宾馆投宿,服务员告知15号之前没有暖气,可以多盖一床棉被。

    晚上盖着两床棉被还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这才有季节的真实感,不冷叫什么冬天。在广州呆长了,每年基本只有酷暑和凉快的季节,对寒冷的感觉都模糊了。

    1970年的冬天当兵,在西安的一家废弃的坦克学院接受新兵训练,水泥地上铺一层草垫,草垫上铺条一指厚的破旧棉褥子,一张白布床单在睡觉时就叠起来,起床后再平展展地铺上。开始几天还没来得及发放军大衣,身上盖着那床薄薄的军被,蜷缩在被窝里冻得打哆嗦……

    后来,在安徽当记者。那时的冬天,整个合肥只有省委大楼有暖气。有时奉命去省委开会采访,那种暖融融的感觉,至今还是记忆犹新。

    报社的办公室里,冬天就靠着一个蜂窝煤炉子取暖。炉子上坐个水壶,喝开水非常方便。晚上下班封炉子是个技术活,第二天早上上班,封不好的炉子就灭了,得找劈材点炉子。朝胜当时已经练出了一张报纸就能点着蜂窝煤炉子的本事。有时也夹着一块蜂窝煤,到别人炉子上换一块燃烧的蜂窝煤。走廊上,经常有用火钳夹着蜂窝煤,一溜小跑的同事。冬天的编辑部,火炉温暖着稿件上的每一个字……

    冬天,蓝灰色的中山装、栽绒领的棉大衣、长长的围巾、一顶鸭舌帽或者解放帽,几乎是那时记者编辑的“标配”。看到那位披着呢子大衣步履匆匆的,一定是领导了。

    朝胜人生不顺,该上学的时候让下乡了,当了几年记者之后,报社又要文凭了。于是,不得不考了一个能发文凭的大学夜校。整整五年的晚上,每天都要上三四个小时的大学课程。永远忘不了合肥的雪夜,雪大时可没脚面,自行车吱吱地碾出一道道车辙。待到三四个小时下课时,那些横七竖八的车辙都冻成了冰辙,在那样的道路上骑行,摔个浑身泥水是常有的事……

    同学们被摔得嘻嘻哈哈地过了五年,三十年过去了。不知合肥的同学们今天都怎么样了?还能嘻嘻哈哈地在冰雪里摔个跟头吗?

    英国诗人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难道,冬天就不如春天吗?春天所有的美丽都是在冬天孕育的。同时,冬天也在展现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假如,上帝也在写作,那么大地就是一张稿纸。春天是播撒文字,夏天是修饰润色,秋天是谋篇布局,那么冬天就是删节编辑。

    欧洲有一位文艺复兴时代雕塑家说过,把一尊做好的雕塑从山上滚下去,摔掉的部分都是不必要的。冬天就是把大自然删节成如此凝练的季节,不要这么繁杂的色彩,不要这么琐碎的枝叶,不要这么匆忙的流水,不要这么喧闹的声音……

    从草尖上的白霜开始,到屋檐下的冷雨。不知何时雨里掺杂了碎盐般的雪粒,再到后来雨悄悄地停了,雪粒开始长大,伸展成花瓣、蝴蝶,在天地间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雪天常常是宁静的,雪花从九天翩翩飞落,演绎着天地间的动静结合。一片一片地雪花,一层一层地覆盖。风,在田野和沟壑间吹扫着、填埋着,抚平那人间的不平……风中,传来一句豪诗,“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那位诗人,删节编辑了一段历史。

    在没有这么多楼宇的时代,在没有这么多暖气的屋檐,记忆中倒垂的冰凌比今天都市的冰激凌,要好吃得多。没有甜腻、没有奶油、没有果汁,真水无味啊!

    漫天皆白,总算到了洁净的季节。当冰雪成为自然的主题时,很多事情都可以停止了。不能停止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事情。

    中国有多少故事,都发生在这样的冬天。就算是睡觉,也会“铁马冰河入梦来”!

    今年,北京还没有立冬,第一场雪就匆匆而来。到京后,若有若无的几缕小风,立马就扫尽了从广州带来的暑气,唤醒了久违的冬天感觉。

    几天前,在溽热的广州过了记者节。借用古人刘孟节的诗句“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也顺口溜成了一首打油诗:记者误我四十年,几回醉后拍栏杆。千层雪压头终白,万斛汗洒水亦咸。秃笔掷去竹成林,浓墨滴下石应穿。长路跋涉无尽头,半世心血纸一卷。

    从业新闻屈指四十余年,打油诗似有伤感和自嘲。北京的寒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一个跑新闻的,无祸无灾地跑了大半辈子。一卷报纸,裹挟了半世人生。乐哉,幸哉!

    和冬天这个删节的季节一样,人生也应不断地删节。删去过分的追求,删去无聊的虚荣,删去非分的情感,删去多余的告白……心,可以悄悄宁静;行,可以渐渐从容;情,可以慢慢沉淀;话,可以娓娓简洁。

    西安新兵草垫上的瑟瑟卷缩,合肥报社火炉里的明明灭灭,夜半苦读的雪路,南方梦中的冰河。转眼半世,失去的都是多余的,留下的才是必要的。人生,需要冬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行装未卸,朋友已经排开了红铜火锅,木炭熊熊。涮羊肉、二锅头、麻酱汁、大白菜……满腹经纶的朋友,用筷子夹起一撮羊肉,伸进滚水之中,不松不紧地左右一摇、前后一摆。说道:京剧大师马连良就是这么涮的。

    一盅下肚之后,朋友又说,当年努尔哈赤率军远征时,大军野炊就是以涮羊肉为主。想想莽莽草原,雪飞云低,枯草离离。大军甲盔不卸,刀剑在腰。将士围锅而坐,锅下柴草烈焰,锅里汤水翻花。匕首挑起一片鲜美羊肉,在锅里左右一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在广州,无论如何也涮不出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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