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犹风掠池塘，琵琶如玉珠落盘，三弦似急雨敲窗……古韵悠长、古风扑面，有华贵的宫廷之乐，有千年的先人唱和。

    这是一台庆祝汕头市政协成立六十五周年的专场音乐会。却又不是在汕头市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或者大舞台，而是在潮阳一处宗祠般的民间书院里。月亮升起处，一座飞檐抱柱的大戏台。戏台前露天空地上，临时摆放了桌椅，观众随意散座。大约，这里的人们，就这样散座了几百年。天上，星稀月明，风追流云……

    一位身着翠绿旗袍的女子在报幕时，还特意强调今年也是汕头政协成立“岭海丝竹社”三十周年。这是一个专门演出潮阳音乐的业余艺术团体，一演就是三十年，台上的乐手中有黄口小儿，亦有须白老者。大家一样地倾力演奏，在笛管笙箫中，完成了青春的流淌。

    当晚，还有“潮阳东信笛套音乐演奏团”、“澄海艺德乐社”、“汕头四融乐苑”等潮乐班子表演。这是一场潮乐盛宴，潮乐名家、票友、乐迷、新秀济济一台，让我这个连一句潮州话都听不懂的乐盲，也感受到一种丝竹漫漶如云水般的淋漓。

    此曲只应天上有。那是因为一个叫做文天祥的英雄。

    南宋颓势，一路南撤。官至丞相的文天祥，率勤王之师到达潮阳。当时，统帅也是诗人的文天祥，还随军带来了一位宋室左藏朝散大夫吴丙，吴丙生平酷爱音乐，又是宫廷乐宦，戎马倥偬之旅还不忘带着宫廷的全体乐工歌伎和悉数礼乐曲谱。

    文天祥知道此战必死，必死也要有此一战！这是那个时代军人和文人的骨气与尊严。国可以亡，音乐不可以亡。不知文天祥与吴丙谈了些什么，于是，崖山之战的海面上，十万蹈海殉国的军民中，没有吴丙的光荣。他悄悄地定居潮阳棉城，用一个一个宫廷的乐符，种下了一粒一粒的亡国之恨。也弹奏着一曲一曲中唐以来，汉民族的兴盛威武和风花雪月，来填补着崖门一战，中华文化断代的沟壑……

    历史就在这样的音乐中坎坎坷坷地跋涉着，犹如那潮乐中的起伏回荡。和历史一道前行的还有与潮乐不离不弃的潮人。有人这样形容潮乐：旋律回环往复，不辨起止。全篇只有一个声部，没有炫技的独奏，更无夸张的矫饰和起伏，一路平铺直叙。乐声始终不散不密，倡和有应。情绪被严格限制在秩序之中，威而不怒、喜而不溢。听者如同贸然闯进一次古都盛大的游行。队伍长到不见首尾，缓慢而整齐地行进着，每一步都扬起无数细若尘埃的金砂。百官各安其份，面目如一。两旁是无尽的画栋流丹、佩玉鸣鸾……

    其实，看似规整的潮乐，也有上天入地的起伏跌宕。这种声韵气概，是无法人为表演的。甚至，有资深票友如此极端地评说“潮乐好听孬看”。闭上眼睛聆听遐想，脑海中就会时隐时现着一种震撼的声波。有火树银花莺声燕语的《醉灯楼》，也有天昏地暗十万魂灵的《崖山哀》……历史化成了音乐，潮乐特有的八面、十二面、十六面、二十四面的斗锣齐鸣，犹如雷电霹雳山崩海啸震天撼地！然而，“大音希声”，几十面斗锣之后，还有一面名为“深波”的巨型的斗锣，边深底厚，以布锤击打。其声如波，婉延了爆响震耳之后的低沉、浑厚、浓郁、悠扬。将突兀而起的巨响，化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一股绵绵不绝之气韵……

    任何文化艺术的发展和沿革，都像作曲家的配器一样，与不同的历史阶段对位。历史有疾风暴雨和电闪雷鸣，这种历史的跌宕与急转，固然是艺术表现的难得元素。但是，更多的是风和日丽起居饮食，爱情、欢乐、丰收、和睦的生活，才是历史得以延续的基本条件。潮阳总体上是欢乐、明朗、开阔、畅快的乐曲。看看这些经典的乐曲名就可见一斑：“红棉吐艳”、“红莲序曲”、“双飞燕”、“出水莲”、“大八板”、“月儿高”……

    戏台上，庞大的演奏班子撤去之后。台上极素雅地安坐了三人。一古筝、一琵琶、一三弦。身着翠绿旗袍的报幕员，特意讲了一个小故事。潮阳民间曾经流传一种古乐，叫潮阳硬软套乐。这种古乐以古筝主奏，配以琵琶和三弦，奏的是宋代的套曲，纯五音阶，亦称三弹古套。可惜因为种种原因而失传了。不料，有对酷爱潮乐的潮州籍夫妻，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意外地发现了一位深谙传统硬软套乐的老人萧运阁先生。这对夫妻如获至宝向萧老先生拜师学习，老人为他们的热情所感动，欣然向这对夫妻传授了传统的硬软套乐。

    原来，这对夫妻是广东星海音乐学院的教授陈天国和夫人苏妙筝，他们在潮阳东信文艺协会的配合支持下，对这个古乐进行了抢救、传承。使之重现人间，为潮乐再添瑰宝。台上的三位，就是按照软硬套乐的传统，演奏软套乐《日月交》。

    古筝犹风掠池塘，琵琶如玉珠落盘，三弦似急雨敲窗……古韵悠长、古风扑面，有华贵的宫廷之乐，有千年的先人唱和。一吟三叹，一咏三歌，音是天籁，乐为神语。观众们在大饱耳福之际，更为几代潮乐人的执着努力而感动。

    东信集团的掌门人、东信笛套音乐社的领奏陈桂洲先生对我说，这些演出团体都是民间业余的，每个演奏员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潮乐是他们的酷爱，大家聚集排练和演出时，就是一个潮乐的整体。无论是工商仕学，还是贩夫走卒，此刻都凝成了潮乐的旋律，化作了潮乐的音符。要欢快就一起欢快，要磅礴就一起磅礴，要幽怨就一起幽怨，要悠扬就一起悠扬……

    他们要和潮乐一起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