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我自己的陌生人》的时候,正逢写作的困境。每天批量生产三五千字,真正在意的好像只剩下作者栏里的名讳。那些出口的落笔的字句,连回望的兴趣都近乎湮灭。只任由新的稿债催逼,意兴阑珊,仓促向前。
直到看见张怡微这样写:“我不是一个‘整齐’的作者,无法做到一出场就体体面面,每每落笔都深思熟虑。但在少数的、写作真正属于自己的散文时,我都很诚恳。”她借和台湾作家张国立的对话,引出以真名写人物传记、房产广告、星座言情的“糟糕”经历。也许如是种种曾令她困惑,可最后,成就她的,也未必没有这些狼藉。
读到这些,我发微信给她说,从这本书里望见了光芒。
我和张怡微识于微时,每年一两次的相聚,也都是嬉皮笑脸说说各自的苦,仿佛诉尽了人生的全部。虽然处境在迁移,对话的模式似乎未有改变。
可读她的文字,却常常深感惊异:她和几乎所有业已成名的年轻作家一样,从青春和校园写起,立足经验材料做些时而浮泛的抒情。但这些年,写世情,写人心,甚至写工人新村,反倒愈见从容,且形成了独有的文体。
《我自己的陌生人》辑录了张怡微的部分获奖作品。早先零星地看过,此番重读,有新的体会。张怡微的笔力和洞察在同龄人中当是很深刻的,可这本书的文章里,能感觉到的,却是务求准确。
譬如讲李宗盛的单曲《山丘》,关于贩售情怀的说辞,张怡微写道:“他知道自己什么东西动人,就生产那些东西来动人。其实这有什么不好呢,才情这样东西从来都是吸引年轻人的迷雾。既然是迷雾,甜一点又何妨。”话锋冷隽,背后亦不乏体察的温存。
又譬如她在书中所作的种种自省。在这个年纪时时眺望自己内心的人,过得总是辛苦,得到的报偿也更丰富。以前读张怡微,会觉得忧伤被刻意放大了。而今细察,能领略她对悲欣纠缠的理解。写校园不止为追缅青春,写市井不止为凭吊逝去,这是很大的成熟。
如果写作者有美德,准确是其中关键的一条。
准确从何而来?阅读自然是难免的,毕竟,所有的写作某种程度上都是对阅读的模仿。此外,或许就是自识。
度过汗漫的青春,世俗与规则磨平了棱角,总以为成熟会不期而至。可说到底,谁都再平凡不过,心底的那个陌生人,只是躲进了幽微深处而已。每有波动,那些愤懑、惶恐、不舍与激越,又会跃然眼前,连自己都受到惊吓。理性与感性的博弈,或许终将中和,但过程之惨烈,却绝不似表面那样平静无波。
准确的写作,依托的是由衷的力量。我以为,《我自己的陌生人》最大的价值在于提醒:每个人终要与世界和解。而这一过程,本质上是在自己和自己的陌生人之间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