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上东城一家咖啡厅，壁炉前有一个长条大桌，像会议桌那样，陌生的人坐下来就有彼此将同桌共饮的默契，不管相互之间说不说话，那桌子发出一个“你并不孤单”的神秘讯息。不知道为什么，在习惯独来独往的自在逍遥后，那一个长桌所散发出来的“集体”温馨，居然小小地感动了自己，尤其窗外雪花纷飞，咖啡厅里，炉火暖融。

    英国在18世纪结束封建制度之后，出现了第一批分桌而食的餐厅，不同于过去所有人聚着扎堆吃饭的长条板；传记作家博斯维尔曾经抱怨：这样的饮食方式，确切一点地说，是一种被饲养的方式，一种反社会的行为，因为每个人只顾埋头吃饭，不再与其他人沟通交流。这是相对于中世纪是一个混乱而杂居的社会，人们公开就餐，与陌生人共用饭桌；犯人在公开惩戒、处决中死去，旅人公开睡觉，因为客栈里只有集体共宿的大通铺。

    个人主义的极端孤独也在18世纪开始出现，个人主义的优点正是一个人爱吃什么，怎么吃，怎么睡，都是自由的抉择，不再是集体行动的约制与准则；我们在现世充分享受到的好处，以及不知不觉中同时得到的坏处。

    想起1980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之初，有人突发奇想：要废弃中国几千年来习用的筷子，理由是：中国人围着一个大圆桌吃饭，人手一双筷子，夹遍桌上所有的菜，无数只调羹，进进出出掏尽同一只大碗里的汤，那时也没有什么公匙母筷之类的卫生吃法，于是众人的口水便在那一双筷子一只调羹里传递，病菌经由此散播，中国人是以多肝炎，为了国人健康计，中国人应该改用刀叉，像西方人那样在自己的盘子里吃分内的食物。

    这说法是合乎卫生观点的，但还是尴尬突兀，所谓风俗文化传统习惯，都是经年累月的事，虽然生活习惯也没什么不可变更，没什么不可挑战，但到底几千几百年的几代几世人都是用筷子吃饭的，忽然改了刀叉，大概让人适应不了！幸好，那件事闹了一阵就不了了之，否则，当今中国恐怕都跟西方人一样在餐桌上挥舞着刀叉。

    其实，西式餐饮习惯，或分桌而食，多少是反映了一种个人主义、私有制度的自由精神：划分食物，各自为政，自掌地盘，自己负责，一种资本社会的利益分割与权利自主。中餐体现的是有褔同享、有难同当的均衡，集体围坐，也是原始氏族公社的遗传基因，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具有大锅饭的家族传统，也是凝聚力量的中心。

    中国人通过聚餐就能产生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大同的幻觉……所以中国人吃饭也是在吃环境，吃气氛，甚至是吃人际关系，边说边吃，边吃边听，这是一种超越吃的吃，中国人的吃因此充满了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