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笔

    如果没有徐迟的报告文学，又有几个普通百姓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哥德巴赫”呢？

    图为徐迟和陈景润。

    大概三百多年前，德国有这么一位富家子，喜欢与数学家交朋友，并和他们频繁通信，探讨数学问题。在一封信中，他提出了一个后来在中国妇孺皆知的猜想。你猜对了，这个家伙叫“哥德巴赫”。据说，哥德巴赫不但是个“数学控”，还做过俄国沙皇的老师。当然，中国人知道他，并非因为他拥有“帝师”的显赫身份，而是因为一个叫陈景润的数学家，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写了陈景润的文学家，他叫徐迟。

    每当我翻看这些成名成家的大人物的履历，心底总有一种卑微之感油然而生。他们的家世和人生如此跌宕起伏，充满传奇色彩。时代在他们身边驻足停留，与他们眉目传情，而在我等凡人身边却表情漠然地一驰而过，雪泥鸿爪，片星不留。徐迟的父亲徐一冰拥有秀才功名，却因痛心于国民体质孱弱，放弃了学而优则仕的老路，远赴日本学习体育，回国后创办了中国第一所体操学校和第一本现代体育刊物 《体育杂志》。后来，他又拿出全部家当义卖三天，倾家荡产办起了贫儿院。父亲的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对徐迟的影响很大。少年徐迟是一个诗人，22岁就出版了诗集《二十岁人》。

    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纷飞战火中，徐迟辗转于上海、香港、重庆等地，他的朋友圈里增加了乔冠华、袁水拍、茅盾等才华横溢的左翼人士，这些人对他今后的思想取向和人生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重庆，徐迟和音乐家马思聪一起到红岩村谒见毛泽东和周恩来。40多年后，他专门为这位当年“往来迩密的知交”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在这篇名为《马思聪》的文章里，徐迟用诗一样的节律和语言发出了赞扬：“马思聪的全部作品是真诚的，是他的感情的结晶，心血的凝聚，爱国的证件，历史的纪录，珍贵的遗物，价值连城的国宝，壮丽的精神财富，汉民族文明的一座高峰。”

    读过徐迟报告文学的人，或许会发现这样的文字是一种很有特点的“徐迟体”。在《哥德巴赫猜想》这篇名作中，徐迟这样描写陈景润的数学论文，“这些是人类思维的花朵。这些是空谷幽兰、高寒杜鹃、老林中的人参、冰山上的雪莲、绝顶上的灵芝、抽象思维的牡丹。”在以人工胰岛素合成为主题的《结晶》中，他又写到“在他们的试管中也有多幕多场的舞剧呢。也是可以看到白绫子的舞衣，粉色的纱裙，51个氨基酸，像娇嫩的芭蕾舞演员似的，她们穿上红菱鞋，披着柔软的头纱，戴着彩色的长手套，旋舞而来。单人舞、二人舞、四人舞、组舞和多人舞，舞形婆娑，跳出了各种高难度的蹁跹舞姿。”现在有的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些空洞的语言”不过反映了作家“看不懂高深莫测的论文而产生的景仰之情”。我倒不这么看。我们不能忘记，徐迟在骨子里是个诗人。他自己说过，最爱的文学家是屈原。时代的文学潮却把徐迟推上了报告文学的殿堂，而他也把诗人的气质、才华和语言全部用在了这片园地。

    当年，《哥德巴赫猜想》带动了一批报告文学作品，为长期游弋在新闻与文学之间的报告文学争得了一个正式的名分。世事似乎总是相反相成，报告文学是一种非虚构写作，却由一个最向往浪漫的诗人来实现自己的正名。可以说，如果没有徐迟，就没有当代中国的报告文学。而中国报告文学的最高奖项也正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或者说，徐迟没有辜负报告文学，报告文学也没有辜负徐迟。

    1996年，老年徐迟从医院的窗户一跃而下，告别了这个他曾经热情讴歌的人间。那几年，报告文学也渐渐堕入低谷。细细想来，报告文学的勃兴总是和人们对真相的渴求联系在一起。鉴于大同世界还是一个看不到日期表的梦想，现实世界的真相总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所遮蔽，有时候是愚昧、有时候是金钱、有时候是权力。在中国刚刚从集体疯狂中走出来的年代，徐迟用诗化的语言塑造了陈景润、周培源、蔡希陶等有风骨、有追求、给人希望的人物形象，揭开了一度被极左思潮掩盖的关于知识和知识分子的真相。一时间。报告文学赢得了万人空巷的荣耀。但正如徐迟在《哥德巴赫猜想》结尾时所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玫瑰花，他反而取得了成绩。而现在呢？应有所警惕了呢，当美丽的玫瑰花朵微笑时。”或许，一种事物新生于世，总会引起人们的兴趣，而当渐渐为人们熟知、赏玩，却反而会失去了原先的活泼与生机。后徐迟时代的“报告文学”，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先进事迹宣传材料的别名罢了。

    其实，和徐迟当年一样，今天同样有许多被遮蔽的真相需要报告文学去探寻。梁鸿的《梁庄》、《梁庄在中国》，郑小琼的《女工记》，难道不是报告文学吗？我经常想，如果没有徐迟的报告文学，又有几个普通百姓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哥德巴赫”呢？

    徐迟的功绩，在于他用诗一样的文字跑赢了现实，而今天，现实跑在了报告文学的前面。报告文学的力量，却正在于在真相即将没入黄昏的昏暗时，为向往光明的人点亮一盏灯。这也是我们今天纪念徐迟的意义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