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
《黄金时代》:投入和间离
文·带 鱼

■影像空间

    《黄金时代》令我激动,因为我觉得自己看了一个非常好的电影。等到看了好多篇影评之后才想到:确实这个电影应该不是大家都会觉得好的,而且有那么多本来就容易引起争议的点。

    首先,争议最大的,是影片中选择让很多不同的人面对镜头来讲述萧红。这些人,是由演员扮演的和萧红有关联的朋友。

    常见的观点是:这是在利用纪录片的形式,是对纪录片造作的模仿。但这是一部剧情片,说话的人不过都是一些演员,所以,这当然就成了伪纪录片。

    另一种观点是把这种处理方法和电影《阮玲玉》中的双时空来进行类比。在《阮玲玉》中,演员所在的当代和他们所表演的过去是两个平行的时空,这两个时空对于电影均很有意义,而《黄金时代》哪有《阮玲玉》的鲜活感?如此,这样的做法是失败的。

    此外,还有一些看法是:这是“陌生化”的实验,是在追求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这是为了打破“第四道墙”,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太超前了,也就是说:不断有人突然的出现,而且又多又杂,让人一头雾水。

    但我能理解这样的处理方法,并觉得很好。

    要说奇特和间离,我是在电影刚刚开始就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汤唯完全直视着镜头说:我叫萧红,生于何时何地,又死在何时何地,享年31岁。——何来有这样的时空呢?我只能有一个结论:这是汤唯在表演死了的萧红说话。

    也就是说,其实在一开始电影就已经把这个独特的形式抛出来了。这么早又突显地把这个形式体现出来,部分原因是为了能让观众更好地接受它。所以,电影展开之后,我一直在认真听这些面对着镜头的人说话。

    为什么它没有影响我观影呢?我的理解是:也许这些对着镜头说话的人,所说的是他们所写过的关于萧红的记忆。那么,既然他们写给读者看了,是不是就可以意味着他们想要对着观众说?于是,就让他们跟观众说吧……

    甚至于,也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电影刚开始汤唯的表演:如果汤唯是在表演死了的萧红说话,那也许意味着,电影的创作者们认为死去的萧红很想要和观众说话。

    那么,萧红会很想要和观众说话吗?她临终前一年所写的《呼兰河传》确实是想和读者说自己。电影旁白中也援引了不少其中的文字。而她的临终遗言如下:女人的天空是低的,负担是重的,而自己又被过多的自我牺牲所累,这种自我牺牲是被迫成那样的。我虽然想高高飞翔,但我总觉得是要掉下来一样……我将与蓝天碧海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世人看,生平受尽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想她也许真的想要和观众说话。

    以这种方式来理解,我想它似乎同“纪录片”“多重时空”、“布莱希特”等等都没有什么必然关系。这样的处理方式似乎只是在反映两件事实:一,萧红的生命给这些朋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想要诉说关于萧红的事情;二,现有的关于萧红的一生到底是什么样子,就是依靠这些知情友人的“讲述”而拼凑出来的,就像现在你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

    这形式最终给我的感受是:在对于萧红生命的讲述中,她的朋友们都打开了自我,在和作为观众的我,交流。

    如果放肆地更进一步诠释一下,我愿意以为这也许就是创作者在遍读萧红相关资料之后的感受,即,创作者也感到这些人在对他说话,于是他们选择了这样的表达方式来和观众分享。在这层意义上,它甚至是有些动人的。因而,整部电影看下来,它甚至恰恰是和“间离”效果截然相反的,它简直就是在呼唤着我一起感同身受。

    第二个具有争议的点,是史料问题。

    国内现当代文学研究者杨早先生有一篇影评题目叫做:《<黄金时代>:一篇被史料压垮了的论文》。题目起的很好,观点一望而知。

    杨早先生这样写道,“……论文是写给同行看的,不是大众读物。这也是我对《黄金时代》的印象。一边会心地瞧着银幕上各位演员顶着熟悉的名头,熟悉的形象,说着那些熟悉的话,我一边在担心:这部电影怎么让小白们看下去呢?有多少人会读完十几本书再来看这部电影?……”

    “这就意味着,电影只会是一种叠加,而非改变。研究界、史学界、情感界……关于萧红的争议历来多有,而看了《黄金时代》,也只是喜欢她的人仍然喜欢,不喜欢她的人或许更不喜欢。……萧红的形象仍然不够鲜明,她面临的时代困境(“娜拉走后怎样”的诘问),她贯穿一生的追求(包括被视为伊之原罪的依附男性、放弃新生儿,都与此有关)也便很难让观者有深入的感受。《黄金时代》,终于是一篇被史料压垮了的论文。”

    文章看后,我当然要承认电影的严谨。但我不认为这构成了对于人物塑造和故事张力的制约。诚如我在前面提到的,这电影讲故事的方法很有争议,但至少说明创作者是相当“敢”的,并不是在史料中完全畏首畏脚。许鞍华说,“我不知道我们这个试验到底成功不成功,可是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的失败,那就好了。(我心目中的黄金时代)至少是要活出自己最大的可能性。”

    有理由相信许鞍华说的是很真诚的,这电影至少不是死板的。相反,我觉得它相当灵动和活跃,我看到了一个鲜活的萧红。

    以全部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瞬间为例,那是在萧军和萧红刚刚生活在一起,萧军有了一份工作,他们刚刚有了钱,走在哈尔滨的街道上,走着走着萧红忽然停下来,说了四个字:鞋带断了。虽然这应该也是有“出处”的情节了,因为霍建起的《萧红》中也有这一情节。但是对比之下,《黄金时代》中的处理直率简洁到有了分明的美感。汤唯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没有任何抱怨或者惊讶的口气,淡定却又突兀的说出“鞋带断了”四个字,这节奏感令我记忆犹新。现在看着《呼兰河传》我会明白,这种淡定却又突兀的言辞就是萧红本人的语言方式。

    然后,就在这个情节之前或者之后不久,影片上打出字幕:“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在我看来,影片中的这段影像,和萧红的小说原著之间有着一种很好的默契感。许鞍华找到了和萧红自己的言语方式相一致的默契节奏。这是一种很重要且不容易做到的默契。

    还有很大量的说法,是说对于电影或者萧红本人来说,重点还是放在了八卦上,因为她文学并不怎么高明倒是情爱事件颇为传奇。我倒是分明看到了这电影塑造出的萧红是有灵性的,对自由和自我的追求也竭尽全力,而正是这样的性格和电影中援引的萧红的文字,让我对她的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我确实分明地看到,这电影在诉说这这样的一种自由,一种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在挣扎着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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