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8月02日 星期五
朝胜观察:求
左朝胜

    好学求知——一辈子的习惯,一辈子的活法。这不就是一个人生的追求吗?没有任何功利的追求,才是生命的真谛,才是人生最高的追求。

    在京出差期间,抽了半天的空儿,陪我的老师去看她八十岁的姐姐,我喊“大姨”。

    大姨家住在中关村学院路北边四楼的一个两居室里。瞧瞧,又是“中关村”,又是“学院路”,一说这地儿,就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大姨是位留美的医学教授,住在这儿也算是名至实归。

    敲开门,身材不高、身板挺直的大姨,看到我们高兴极了,“嗨,你们可来了!”接着就是一串感染力极强的笑。只有“无事不可对人言”的坦荡,才有这种大嗓门,大笑声。

    我们在中关村的路段堵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到了下午一点多才到。大姨一点也不着急,看着电视机的英语频道,还有滋有味地炒了一盘醋溜土豆丝。大姨家的客厅与厨房相通,那盘土豆丝一下子就吸引了馋嘴的朝胜,后来与大姨通话时,她告诉我:“土豆不要切得太细,油热时抓一把花椒炸出香来。最关键的是醋,不是一般的醋。有一次,我炒着土豆丝和朋友说话,一不留神把腌腊八蒜的醋倒了进去。没想到,溜出来的土豆丝别有一番味道,这就成了我的新发明了。哈哈哈……”

    大姨说,中午饭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家吃,我再烧两个菜;二是附近也有不少小饭店,出去吃。朝胜赶紧接茬,出去吃,今天我请大姨!后来,我给大姨打电话时说,其实,我特想吃您的那盘土豆丝,假装客气没敢提。大姨哈哈大笑,咱们可以打包带到饭店去吃啊。打包上饭店,又一个新发明。

    趁着她们老姐妹亲热的时候,朝胜在客厅里转了转,客厅背后起了一个小台阶,台阶上是个两米见方的小平台,上面安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展开一个大16开的简装本子,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一行行中英文对照的句子。我问大姨,是谁在写作业?大姨听了连忙说,那是我的宝贝啊!她拿起那个大大的作业本,领我到沙发上坐下,从沙发前的茶几下面取出了另一个同样的大本子,指给我看。那个本子上也是密密麻麻写着许多英文的句子。大姨指着还在播送英语新闻的电视对我说,这是我看电视时发现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就记录下来,等电视播完后再到书桌上,查词典弄明白后,再誊抄在另一个本子上……

    一直和大姨嘻嘻哈哈的朝胜,那一刻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微微震颤。我知道,大姨在改革开放初期,就以优异的英语成绩考上了第一批国家公派美国的访问学者。到美国留学数年,并获得著名的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博士后学历。回国后,几位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来华讲学请大姨担任翻译,会后常受到他们连连夸奖。这么高的英语水平,为什么还要认真地学习英语呢?

    我捧着两个沉甸甸的本子,喃喃地问大姨。大姨还是哈哈一乐:“嗨,闲着没事,也就是占着脑子呗。”

    大姨是1951年抗美援朝时参军的,入伍后送到了医学院读书,毕业时抗美援朝已经结束,大姨就被分配到医学院任教。大姨的英语和医学专业水平,一直都是大学的佼佼者。后来,学校让大姨担任教研室主任,大姨坚辞不受,还急得哭了一场。她说,我只会读书,连三个人的小组长都没当过,怎么可以领导这么多人啊,这也太复杂了!

    正当乐天开朗的大姨学业和事业都蒸蒸日上之时,命运急转直下。她聪明漂亮的女儿突然病逝了!真是晴天霹雳啊!大姨痛苦得几乎成了祥林嫂。是读书、求知和事业帮助大姨又恢复了活力,人们又听见大姨哈哈的笑声了。

    几年后,又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大姨仅有的、卓有成就的儿子又病逝了。老俩口经不住这当头一棒,紧接着老伴病倒成了植物人!坚强的大姨,咽下悲痛,风雨无阻每天提着亲自熬制的药粥,赶公共汽车到医院照顾老伴。三年来,精心照顾已成植物人的老伴,连褥疮都没有长。当时的大姨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如今,大姨孤身一人独居在这间小屋里,大房间里还是当年丈夫居住的大床,大姨就在另一间小房里,摆放一张小床,一柜一桌一凳一几。用的还是三十年前从美国带回来的老式收音机,每天听英语广播,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

    一天,一位邮递员敲门送来一封寄自美国写着教授收的挂号信。邮递员看到的大姨,身穿一件旧衬衣剪去袖子的毛边背心,活像居民楼里一个不识字的老奶奶,就问“会签字吗?”大姨笑笑,接过信来签了个名。邮递员惊讶地看着大姨,您就是教授?!

    邮递员的故事,那盘醋溜土豆丝,三十年前带回天天听英语的老式收音机,一柜一桌一凳一几的小房……清净无欲的简朴生活,不幸的人生遭遇,已逾八十的高龄,为什么还要如此认真地学习早已非常优异的英语。为此,我和老师多次电话探讨。老师说,是一种长期认真治学的习惯和好学求知的人生追求。老师的先生是我的老领导。他一语道破:“习惯与追求。”

    大姨说,“追求”就谈不上了,我的追求是医学专业。现在退休了,离开了学校,连专业的图书馆都没有了,想看看有关材料也找不到,想把自己学的东西教给学生也不能,还谈何追求啊。真想念大学的图书馆啊,我在图书馆读书,连美国的同事都佩服我的“坐功”。我说,有什么可佩服的?读书,其实是在做一件最容易的事情。书最听话最好管了,你把书摊开翻到这一页,它自己决不会跑到另一页去。现在退休了,没有条件从事专业研究,也就谈不上追求了。要说“习惯”倒是可以,一辈子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是啊,这种好学求知的人生追求,已经溶化到每天每时每刻的生活中去了,成了一辈子的习惯,一辈子的活法。这不就是一个人生的追求吗?没有任何功利的追求,才是生命的真谛,才是人生最高的追求。

    人,一旦有了这种生命真谛的追求,在商场,就显出了一个“洁”;在官场,就显出了一个“清”;在文场,就显出了一个“雅”;在职场,就显出了一个“专”;在灾场,就显出了一个“强”;在人场,就显出了一个“德”……在离开了这一切的“场面”之后,就凸显了生命的伟大与魅力。

    大姨,让我看到了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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