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7日 星期二
又是一年征兵时
□ 崔西强

    ★军营文化

    热气腾腾的红烧鸡块端上桌的时候,父亲还在为该不该贴对联和村长争执着。

    村长说,孩子去当兵、去保家卫国,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喝喜酒、贴对联、放鞭炮一样都不能少。父亲说,孩子他爷爷去世还不到俩月,按照祖上规矩,三年不能贴红对联。村长说,你这个老封建啊,再胡说八道我就让民兵连长揍你。

    说话间,民兵连长拎着一把铁锹来到我家,他指着村长的脑门咬着牙说,你们喝酒竟敢不请我。村长倒退了几步,哆哆嗦嗦把浆糊抹到了门框上。对联是村里民办教师亲自编写的,他只上过五年学,是我堂兄四哥。上联是:文化青年弃笔从荣;下联是:立志军营建功立业;横批:好男当兵。对联上的字被四哥镶嵌了金黄色花边,煞是好看,与我家黑沉沉的茅草屋形成鲜明对比,尽管四哥把上联最后一个字写错了,但我内心极其明白,只要我不说出来,全村没有人知道那是一个别字。

    “戎”和“荣”在我心底已深藏22年。22年前,我考上山东一所大学的建筑学专科,因为每年要缴4000元学费,我无奈地选择了当兵。

    那天中午的酒一直喝到深夜,把我家半桶散装勾兑白酒喝光后,又把二叔家6瓶高度特曲喝完了。全村人陆陆续续来为我送行,当然也少不了喝上两盅。民兵连长始终坐在上座,他是全村打架最厉害的,一年能抡断五六根铁锹把。据说有次陪乡长吃饭,村长刚在主陪位置坐下,就被民兵连长一把拽下来,把村长的牙都揍晃荡了。由于来喝酒的人很多,我想离席让座,但民兵连长死活不让我动。他说,你就好好吃顿饱饭吧,到部队整天南征北战、枪林弹雨的,说不定哪天就死个球了。他的话还没落地,正帮我收拾东西的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别人越劝她哭得越凶。

    醉意浓浓的父亲也哭了。他一边抽泣一边自责说,孩子考上大学了,家里却穷得叮当响,要是能凑够学费,就不会让孩子到部队去受苦受罪了。

    村长过来劝父亲,轻轻瞪了民兵连长一眼。民兵连长马上站起来挽袖子想动手,父亲赶紧赔着笑脸,给民兵连长的碗里放了个鸡大腿。

    我强忍眼泪,低着头一言不发。家里为了让我读完高中,一字不识且体弱多病的父亲,春夏秋三季料理着庄稼,冬季有时还跟着人去捞煤。到现在我也无法想象,有时连呼吸都困难的父亲,是如何迎着刺骨寒风在冰冷的水里捞煤的。为了死死撑着不让我辍学,刚做完腰椎手术的母亲,出院后没几天就到地里干活、到山上采药。我星期天回家带煎饼,母亲总会把“需要交学费吗?家里有钱!”重复说几遍。我在县城读三年高中,共花了家里490元。

    山东人嗓门大,一说话就像打架一样。那天,我家越来越像赶集一样热闹。民兵连长使劲攥住我的手说,咱老百姓的肉不值钱,到部队一定要玩命干,累死就当睡着了。村长悄悄把我拉到大门外说,咱这个光棍子村是完蛋了,你千万不能退伍,要是考不上军校,就想办法把连长的闺女娶了。记住,当上门女婿也别回来,连长闺女再丑也不要嫌弃。

    “文化人”四哥始终一言不发,我父亲夹给他的一个鸡翅膀,他又夹给了我。他酒喝得很凶,基本上不吃菜,当然桌上最后也没有菜了。我上四年级时,四哥教我数学。我的数学好,经常帮助四哥解题、批改其他同学的作业。四哥力气大,经常帮助我家往地里运粪。后来,我以全市第五的优异成绩考上高中,成为村里第一个高中生。父亲一高兴竟然给我买了条新裤子,而之前我穿过的衣服全是表哥表姐穿剩的。有天凌晨,我在冰冷的学校宿舍里刚睡着,四哥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他上身穿了件破棉袄,下身只穿了件秋裤,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赶紧把你的裤子借我穿一天,今天我要去验兵。我问四哥怎么如此光景去当兵。四哥说:“俺娘不让俺去啊,把俺能穿的衣服都放到她枕头底下了,俺是半夜里偷跑出来的,再过俩钟头就开始体检了。”我把裤子借给四哥,他临走时冲我说,哥对不起你,哥到部队一定会混出个名堂来,一定报答你!

    四哥通过了体检,但没能通过政审,还差点被武装部扣住,原因是他偷拿了我的初中毕业证。武装部一个领导拧着四哥的耳朵问,“士兵”用英语怎么说,把四哥吓得尿了裤子。四哥当兵不成,倒霉事一个接一个,我村的村花、也就是我村最漂亮的姑娘和他分手了。四哥和村花虽然没领结婚证,但有媒妁之言,是定过亲喝过喜酒的。四哥曾先后5次喝醉酒去找村花,却被村花的大哥和二姐把眼睛打肿了好几回。

    那天在我家喝酒的,基本上都喝得烂醉,四哥喝得我背他回家放到炕上都睁不开眼。我帮母亲收拾完残局已是凌晨两点。母亲说,我去睡觉了,你也赶紧躺一会儿吧,天一亮就得走。我在马扎上呆坐着,当我家挂钟“当当当当”敲4下后,我悄悄地换上崭新的军装,背上背包走出家门。我不能再惊动家人,把他们叫醒只能是再一遍遍叮嘱和一阵阵哭泣,只能是再次搅得我内心翻江倒海。我走出大门口,突然热泪洗面,跪下去冲父母睡觉的房屋磕了3个响头,我对自己说,要是混不出个名堂来,就死在外边算了。

    我一路摸黑小跑,一座山、一个水库、一片玉米地,然后到达柏油马路,这是我外出求学的必经之地,也是那年我四哥偷跑着去验兵的必经之地。我头上呼呼地冒热气,身上由凉变热再由热变凉。能清晰看到路上行人的时候,我跑到了县武装部,看到了和我一样穿着崭新军装的战友。

    新兵们纷纷登上大轿车,送行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这时候,一辆拖拉机蹦蹬蹦蹬地开过来停在大轿车前面。民兵连长跳下车,焦急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蹿到我那辆车上。他使劲搂住我说,到部队一定要好好干,千万别学我,我是因为在部队打架被赶回来的!民兵连长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全村人都知道他是在部队“英勇杀敌”,这是他第一次透露秘密!

    后来我知道,民兵连长开着拖拉机回到村里,把他被部队赶回来的事公布于众了。村里人听他讲在部队打架的事,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他说着说着就打人。民兵连长还先后6次劝村花嫁给我,村花后来一看到我父母就脸红。遗憾的是,民兵连长给我说媒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写信告诉我。不知怎的,我当兵后,民兵连长的脾气越变越好,他经常安慰我父亲说,西强到部队肯定能干好,说不定能当官!

    民兵连长的话真得到了验证,我到部队后始终玩命地学习训练,始终想着混出点名堂来,第二年当了班长,第三年考上军校,再后来,成了解放军总部机关的一名团级干部。当兵后发现,我不能娶连长女儿,因为连长才25岁左右。我也没有娶村花,她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

    去年国庆节,我带着双胞胎儿子回家探亲,村里喇叭广播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我对咳嗽不止的父亲说,如果村里有人想当兵,你要多鼓励他们,过几年我准备让你这两个孙子都当兵。

    不知怎的,父亲一下子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说。我离开家的第3天,父亲突然病逝了。临终前,他非常艰难地对我母亲说,孩子当兵22年了,他走的那天早晨,给我们磕头了,我从窗户里看到了,这么多年我谁都没告诉,我快不行了,不要告诉孩子……

    又是一年征兵时。在距离首都北京一千多里路的我那个小山村,四哥、民兵连长、村花都给我打来了电话,说3个孩子都通过了体检,准备和当年的我一样踏入火热军营。我在电话里说,军队永远是让人向往和让人尊敬的,孩子都是大学本科,他们到部队肯定有用武之地,让他们时刻记住:一定要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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